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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然后捡到冷眼女魔头】(15

第一文学城 2025-09-15 03:07 出处:网络 作者:Broadsea42编辑:@ybx8
作者:Broadsea42 2025年8月19日发布于第一会所 首发pixiv 字数:36334              十五 雪落尸横疑窦生
作者:Broadsea42
2025年8月19日发布于第一会所
首发pixiv
字数:36334

             十五 雪落尸横疑窦生

  雪落无声,满山遍野铺满寂静。从客栈二楼望出去,藏青的山林上边已经覆
盖一层厚重的白。推开窗户的时候冷风灌进屋子,教人忍不住咳嗽起来。衡川给
我留下了深刻的纪念——首先是咳嗽的毛病,其次是一截小指永远没了知觉。

  探出脑袋左右看看,阿莲在屋檐上清出一片地方,正坐在脊兽旁看雪,白裙
拖曳在乌黑的瓦上。小厮送来的热水还在桶里,我舀起一瓢漱嘴,把水吐出窗外:
「吃早饭了。」

  阿莲点点头,伸手扳住屋檐一角,翻转身子落进屋内,抓起床上的棕色布条,
一圈一圈绕在眼睛上。我等她收拾好了,便牵起她的手腕,一同走下楼梯。

  离开南境半月,路一天比一天难走。风雪来地极骤烈,随着背后衡江震天响
的涛声慢慢低落下去,温度在一周之内下降到滴水成冰的地步。到了青亭镇,终
于没办法再走下去。好在宋颜给的盘缠不少,足够我和阿莲在客栈住上许久。出
了南境耳目众多,阿莲又不复当初那样强大——噬心功修复伤势所损耗的尽是她
的元气,她的师父再也不能神仙一般从天而降。于是她便扮作盲女,反正不用眼
睛也一样看得清楚。

  木梯吱呀,我拉着阿莲下楼,感觉今天的客栈格外喧闹。门外有马的喘息,
酒柜前则立着灰蓬蓬一片蓝影。掌柜使唤小二搬出凳子来,脸上不住赔笑。

  「十方剑宗。」阿莲凑近我耳边道。我想起宋颜提过她和十方剑宗的恩怨,
便牵着她去到厅堂的角落,点了米粥、包子和酒。小二忙不迭把一众人安排坐下,
迟了片刻才把粥饭端来。我接过木盘,顺手往他手里塞了几枚铜板:「今天这是
怎么回事?」

  「别提了。这帮人骑着马大摇大摆就从青亭关闯进来,前两天雪崩就是他们
闹的。」小厮一边咧嘴一边擦汗:「十方剑宗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一心要往南
境去。那边龙潮还没停,不到开春,船都走不过去,他们顶多在江边干瞪眼。」

  「是么。」我还在思考,那边十方剑宗里已响起更大声的吆喝。小厮连忙放
下毛巾,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桌旁一个中年男人把手伸出去,却是抓着一把碎
银:「取酒来,你也和我们一起坐。」

  小厮睁大了眼,一边作揖一边接过碎银,诚惶诚恐抱出两大坛酒,拍开泥封,
闻起来是比我们这桌上的强多了。我撇撇嘴,把板凳朝阿莲挪去。她不做声,悄
悄伸手指着一旁的酒壶。

  「这样真能好喝?」我挠挠脑袋,还是拿起酒壶往她的粥里浇了一注。阿莲
装做个十足的瞎子,摸索着拿到木勺,用喝粥掩饰轻声细语。她的听力比我强得
多了,一句一句转述下来,倒也能把那男人的话知道个大概。

  「南境龙潮前似乎闹出了些事,你可知道些?」

  「青亭镇离衡川虽近,终究隔着一条衡江。那边的事,小的也不甚清楚,大
人不可听信街坊谣传啊。」小厮规规矩矩答道。

  「坊间传言只图一笑,但事出有因,不会全然空穴来风。我听说衡川出了个
妖怪,打得天翻地覆,还有条鱼龙在城里堂堂飞上天?」

  「这些都是传闻而已。」我仿佛能看到小厮额前又渗出汗来:「里正说过,
宋侯禁止坊间胡编,这些话大人不必在意。」

  「你们这里不属衡川管辖吧?怎么说个话还要小心翼翼。」

  「说是这么说,但区区一江之隔,宋侯发话,我们也不敢不听啊。」

  「知道了。」男人话锋一转:「你在这儿,天天旅客如织,可有什么怪人么?」

  「……是有。」小厮隔了片刻才回话:「入冬前有位女侠骑一匹红马过关,
听人说像是六扇门的林远杨林大人。」

  「这样啊。六扇门嫉恶如仇,我十方剑宗也是佩服万分。你且去取些饭菜来,
要好的。」男人摆了摆手。

  他身旁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直佝偻着背不做声。见小厮离席,才沉
沉开口。他声音压得极低,阿莲也听不真切,只好断断续续复述:「……那人,
想必姓沈的也有动静。」

  「之前听闻她在衡川里外大闹一番,身旁还跟着别人,大约有几分可信。」

  小厮一桌桌送上饭菜,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扭头一看,阿莲说话并不耽误
吃饭,一会儿功夫竟把稀粥一扫而空。我的粥已经凉掉,只好就着包子慢慢下咽。
可直到我也吃完,十方剑宗的人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料到有几分麻烦,我索性带着阿莲往门外走。手还没碰到门环,背后却传来
那男人的声音:「兄弟,这么大的雪,出门是为何事啊?」

  「出门人有几个怕这点雪?在屋里闲着也是闲着。」我回头笑道,头一次正
眼打量这个男人。他一身灰蓝布袍,式样简约利索,坐的也落落大方。这人已接
近中年,黑发依然绑得整齐,眼角的皱纹显示出阅历和隐隐的疲惫。袖口垂落一
截,露出腕子上手掌形状的疤。

  「兄弟确实是潇洒之辈,可带着身旁这小姐,多少有些不知怜香惜玉啊。」
男人笑道。

  「别看我妹妹瞎,身子骨也强健的很。听说这镇上也有名医,我们看看能不
能治她的眼。」阿莲朝前走两步,险些撞到另一位客人的桌子。我把她拉的更近
些,一手推开屋门。男人不以为意,举举手里的酒杯:「祝你好运。」

  「多谢。」我在身后带上门,心里依然惊疑不定。

  「他知道我们在听。」阿莲用手指在我掌心勾画字迹。

  啧,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叹口气,在雪地里艰难挪动脚步。

  两旁的山都高峻,缺口处正好容纳一座青亭镇。这里产酒,住户不多不少,
整座镇上只有两条路,一条连接山上山下的隘口,一条斜斜刺进山林,是猎户常
走的路。往里走出约莫一刻钟,便能见到一座林间的八角亭。此时雪压了青瓦,
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山路上有一条尚未被风雪抚平的足迹,往前看去,里正已经到了。这是个胖
胖的中年男人,留着一撇八字胡。一个小巧的铁笼放在长椅上,里面几只雪白的
信鸽正蹦蹦跳跳。

  见我们进到亭子,里正便转过身来:「今天有信要送吗?」

  「没有。」我拍掉脑袋上的雪:「隘口什么情况?」

  「早知道我就不带鸟了……」里正嘟嘟囔囔:「还在清扫,但雪下得太大,
约莫得个四五天。」

  「这么久?」

  「都怪那群剑宗弟子。」他脸上显出几分愤怒:「一群人都骑马,声音震天
响,这么入关真是不要命了。」

  「还是不要得罪剑宗的好。」我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有信要送,还在这儿
见面吧。」十方剑宗匆匆赶往南境,告知宋颜一声总说不上多余。

  「那我又得带鸟过来。」里正有些懊恼:「哪怕下着雪,镇子里也还是人多
眼杂。」

  他偷眼看看阿莲:「二位还是注意些好。」

  「只怕麻烦自己会找上门来。」我耸肩道。

  「多嘴问一句,南境到底出了什么事?」里正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询问。

  「宋浦成大人死了,现在的宋侯是原来的宋颜公主。」我叹口气:「总之我
们作为使者,得迅速赶往北方,这事耽搁不得,也泄露不得,知道了吗?」

  「是是。」里正赔着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文书:
「两位的文牒已制好了,从此地到汤州,应当一路无虞。」

  「多谢。」我把那张价值千金的薄纸收好:「你去吧。」

  「诶。」里正提起鸽笼,用一张厚重的毯子裹住脖颈和脑袋,跌跌撞撞下山
去了。我又忍不住咳嗽,便在长椅上坐下:

  「剑宗那几人,你认得吗?」

  「为首之人名为陆平,堪称剑宗的中流砥柱。另一人面生,大约是某个被藏
起来的老不死。」阿莲并不坐下。

  我想听她说更多话,却迟迟等不到下文,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手腕:「还有
其他的吗?」

  「其他的?」隔着布条,阿莲的眼神仿佛透出几分疑惑:「剑宗被我杀破了
胆,还没林远杨追得紧。他们从着朝廷,近些年壮大得很,许多人我都不认识。」

  「好吧。」我拉了又拉,阿莲终于在我身边坐下:「他说文牒能到汤州。」

  「汤州以北便是中原,到那儿就算是到了皇帝脚下,离晟都不远了。」阿莲
把一缕头发夹在耳后。

  「你家……你住的地方呢?」我拨弄着她的手指,想起阿莲本来就是南境人。

  「更北,已经可以算是边关。」阿莲道:「我老家不过是个小村子,已经被
人烧了。」

  「你来这一趟,有回去看看吗?」我随口一问,说完才发觉不礼貌。

  「我找不到那里了。想必已变成田地。」她依然平静。

  「从这里看风景不错。」我拍拍她的小臂,伸手到她颈后解开布条。阿莲低
倾着头任我施为,布条脱落,露出她被压得有些发红的眼眶。

  青亭地势很好,视野一览无余。镇子变成雪地里几个冒烟的黑点,南面下山
的隘口耸立如门。弯弯绕绕的山路渐趋平缓,辽阔的衡江几乎替代了地平线。阿
莲扭头看着,呼吸好轻好轻。若不是睫毛和发丝在颤动,几乎像是一尊孤寂的石
佛。我想去搂她的腰,又怕破坏了这一刻的美好,也就这么侧身坐着:

  「等到你治好,我陪你再回来找家。」

  阿莲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吐出一个浅淡的音节:「好。」

  再往山下走时,已看不到我们上山的脚印。临近中午,雪小了一些,路更加
好走。然而路途还有一半,阿莲忽然猛地一抓我的手腕:「不对。」

  「什么?」我一头雾水。

  「就是不对。」阿莲抿紧了嘴唇,忽然加快了速度。我无可奈何,只好也跟
着一路小跑。沿山路走出半刻钟,阿莲便刹住脚步。我沿她的视线看去,眉心顿
时一痛。

  里正挂在路边伸出的树枝上,已经死去多时了。他还睁着眼,鸽笼歪倒在地
上,原本活蹦乱跳的鸟被踩成几团血泥。粗壮树枝横贯他的脖颈,连同毛毯一齐
刺穿。天寒地冻之下,涌出的血已不再滴落,在半空凝结成尖锐而猩红的刺。像
是我们的到来惊扰了死者,那截树枝慢慢低垂下去。里正沉重的身躯顺着往下滑
去,已经冷凝的血肉与树皮摩擦发出令人心悸的「嚓嚓」声。

  「砰!」他轰然落地,溅起一片雪尘。

  「这镇子里还有别人。」阿莲说着,把我拽近三分。

  白发苍苍的捕头艰难摘下毡帽,伏在地上一边查看尸首,一边悲哀地嘟嘟囔
囔。

  「哎……你坐这个位子多少年了,镇上大家分明服气,怎么今冬忽然遭了大
难?」老人扫去浮雪,看见位于里正颈侧的巨大伤口,话顿时噎在嗓子里。

  「里正大人死时大约是不到一个时辰前,周围没有挣扎痕迹,也看不出凶手
是如何把人吊到树上的。好在天冷,鸽笼里血凝的快,留下个足印。」见老捕头
颤颤巍巍一言不发,我便把阿莲探查的结果和盘托出。

  「是……是。」老人起身来到鸽笼处,仔细丈量着那个隐隐约约的足印。山
下已聚集了些镇民,紧张又畏惧地待在不远处。不多时,传来女子的哭号——那
大约是里正的妻子。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破人群,一直冲到里正的尸身旁边,立刻
震惊地短暂失语。

  「是谁?是谁下的如此毒手?」她面目与里正有三分相似,身形也是胖胖的。
捕头还在查看脚印一时说不出话,她便转向一旁站着的我和阿莲:「你们又是何
人?」

  看来里正的确守住秘密,连自家老婆都没告诉。我低咳两声开口:「镇上客
栈的住户,雪崩过不了关,多住了些时日。」

  「夫人别冲动,正是这二位报的官,不然大人的尸首恐怕要中午才能发现了。」
捕头站起身来解释道。

  「原来如此。」妇人的眼神缓和了些,她扭头看看地上里正的尸首,身体摇
晃一二,忽然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来人,来人!」老捕头连忙上手去扶,挥手招呼人群。里正本家的亲戚也
到了,几个男人立刻赶上前来,左右架着里正妇人下山去。一匹马与他们擦肩而
过,人群纷纷避让。里正夫人带着满腔悲愤抬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上的人是陆平。他翻身下马,帮着两旁小辈扶住妇人:「夫人您节哀。」

  「多谢大侠。」面对陆平,妇人勉强找回几分身在官家的尊严。

  「里正遇害绝非小事,我十方剑宗定会还您个公道。」陆平慢慢说完,便牵
上马朝山坡走来。我不由得站得直些,显得阿莲没那么高。

  「是二位率先发现的尸身么?」隔着几丈远,陆平便抛来问话。

  「正是。」我高声回答,「上午上山观景,下山时便看见大人横死路边。」

  「郎中可不在山上啊,二位治眼治到这里来了?」陆平笑道。

  「早知此地有座青亭风景绝佳,突发奇想便上来看看。」这种事你又管不了
我。

  「莫让你妹妹染了风寒。」他点点头,转向老捕头:「您可看出些什么了吗?」

  「案发约莫不到一个时辰……凶手实力高强,要不然不会没有挣扎痕迹。」
老捕头支支吾吾把我的话又说了一遍,「陆大人,眼下雪不停,我们还是先安顿
尸身为妙。」

  「那是。」陆平一抬手,便有两名剑宗弟子踏雪奔来,用一张门板抬起僵硬
的里正。

  「我二人便无事了吧?」我抱臂问道。

  「的确,您报官有功,我代青亭县衙谢过了。」陆平扫了我一眼,便要转身
离去。

  「等一下。」却是老捕头忽而折返。他伏在鸽笼旁边,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
将那染血足印连着下面的一小块冻土一齐挖了出来:「里正大人乃我多年之友,
这罪证不可放过,我得赶紧找个人画下来……」

  「这是自然。」陆平看着老人忙活,也弯下身帮忙。直到老人把那块东西捧
在怀中,才拍拍衣袍起身:「十方剑宗以仁义成门,既出了事,便不能坐视不理。
官人您不嫌我多管闲事吧?」

  「哪里哪里,有剑宗帮忙我高兴还来不及……」老捕头急忙客套,两人随抬
尸的剑宗弟子一同下山。我耸耸肩,和阿莲远远跟着。上午闹这么一场,如今肚
子真是饿得很。

  忽而半空里一声霹雳似的炸响。半山上所有人都抬头往远处看去。满目白雪
飘散之中,下山的隘口处迸起浓重的白尘。

  「不好!」陆平远远叫了一声,立刻有剑宗弟子拍马赶往山下。我不禁皱起
了眉,暗暗后悔没有把剑带出来。

  半个时辰后,我和阿莲在客栈得知事情始末。在小镇大多人都在关注里正离
奇之死时,下山处也发生了雪崩,规模比起另一个隘口更甚。雪还在下,小镇分
出去清理隘口的人手已经不够用——此处终于成为无路可逃的绝地。

  「有人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阿莲坐在桌上,面沉如水。

  「十方剑宗可还急着下山,不知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是夜,我在她大腿旁
铺开宣纸,虽然里正死了,信不知道传不传的出去,但该写还是要写。

  「你打算怎么办?」阿莲问。

  「等。」我提笔给信开了个头:「陆平一样急迫,等他调查比我们暴露身份
安全得多。」

  「我不安心。」她似乎不如往常淡定:「杀死里正的人一定是冲我们来的。」

  「你有印象是什么人么?」我抬头看她。

  「仇家太多数不过来。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谁能杀死了里正又赶到隘口制
造雪崩?」

  「里正说过今年的雪比往年大得多,兴许是意外呢?」

  「会知道的。我要出去查查。」阿莲霍然站起身来。

  我叹口气,只好转过身来:「这不安全。」

  「你知道我的实力。」阿莲轻声说。

  「你忘了『损寰』的事?如果再有人暗算呢?」

  她抿紧嘴唇,并不说话。我仰望着阿莲的脸,明白自己无法说服她。南境那
样的流亡过后,我无法把她作俘虏看待,于是再开口时,语气已软了七分:「天
亮前必须回来。」

  「好。」阿莲答得倒是干净。她蹬掉鞋子上床,兜头脱下长裙,露出修长的
肢体。撩起亵衣,烛火便映照在线条分明的小腹上。我放下笔深深吸气,内力流
转,气脉丰盈。伸出手,贴在她的肌肤上,噬心功用两人交缠在一起的真气慢慢
封堵住缺损的丹田。阿莲微微颤抖着,小腹越来越温热,最后近乎滚烫。

  离开南境之后,赶路之余我全力修炼噬心功,总算有了些许突破。这用法便
是其中之一——强行封堵丹田来避免内力流逝,这样阿莲便能短暂获得自由行动
的能力,虽然实力有所下降,总好过受气脉距离桎梏。

  「那我走了。」阿莲咬牙运气,起身裹上一袭黑衣,便赤脚踩上窗框。

  「别急。」我拉过她,给那两只泛红的脚套上鞋子:「一定要小心。」

  「知道。」她挠挠脑袋,抓起床边的长剑。

  阿莲消失在窗外的黑暗中,我回到桌边,再度抓起毛笔,一时有些心神不宁。
强压着犹疑写了两段,已感觉当胸抑制不住的烦闷。白日的事虽然蹊跷,但相比
南境那些鲜血淋漓的新闻还是平淡得多了。怎么会如此难受?我索性起身打了盆
凉水,洗了个脸又继续写信。

  脑子里乱纷纷的想法转个不停,一直耗到后半夜才写完这封并不长的信。其
实无非是告知宋颜十方剑宗的动向和镇子里的蹊跷,等到白天再想办法送出去。
来到此间大半年,除了阿莲我只有宋颜这一个盟友,还是好好珍惜为妙。

  窗边一声异响,我顿时抓起长剑。小心翼翼推开窗子,却被冰凉的人影扑了
个满怀。阿莲裹挟着一身风雪翻进屋子,呼吸粗重得吓人。

  「哪里有伤?」我连忙上下摸索。

  「不……」她甩脱我亲手套上的鞋,伸出一条长腿勾上窗子。

  「不……」以不容置喙的力度把我压倒在床上,阿莲的鼻息如岩浆般炽热。
她眼睛的颜色原本是近乎于黑的深红,现在却像是两团秾艳的胭脂。冰凉的黑衣
下面,雪白肌肤冒着鸡皮疙瘩,泛起一片一片的粉红。

  「喂喂,这是怎么了?」我慌忙开口,可阿莲置若罔闻。她把脸贴在我的颈
项之中,用力地吸气又呼气,最后坐在我身上,伸手拽起衣摆。

  「别!」我想起许久之前的诺言,连忙抓住她的手:「你确定吗?你想好了?」

  阿莲歪着头,像在看什么陌生人。她红着脸慢慢低头,用舌尖撬开我慌乱的
牙关。于是唇舌相接,什么承诺什么坚守都化作一团模糊不清的云。我这才发觉
自己对她有多渴望,以至于胯下像是吊了根铁棒。

  两条急促的呼吸之中,阿莲把自己剥个精光。胳臂交错,亵衣上还带着汗水
的气息。我又一次闻到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木质气味,相比起来从前为了体面
购置的香水都成了劣质的矫饰。她头一次主动搂紧我的脖颈,像是一直要吻到天
荒地老。艰难抽出手臂,我两把拽下裤子,下身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阿莲依然
浑身滚烫,我顺着她的脊背一直摸到股沟,已经满手潮热:

  「到底发生什么事?」气喘吁吁地抽出舌头,我把她蛇一般扭动的双腿压在
身下。

  「我不知道。」阿莲的眼里几分彷徨几分迷蒙。

  「好。」我低头亲吻她,把那越发显得妖娆的胴体紧紧搂住。紧贴着拥抱,
两团乳房在我胸前压得扁了,里面的乳头却异常坚硬。我把阿莲翻过身,一边侧
着吻她一边揉捏胸部。她发出含混不清的鼻音,柔韧的腰挺成一张弯弓。

  全身上下凉飕飕,只有那尘柄火热坚硬。我踢开被衾,阿莲则慢慢向前倾倒
下去。我双手捏着乳房不舍得放开,便俯身用牙齿揪掉她的发带。青丝几乎立刻
就被汗水黏在脊背和脖颈上,像是黑色的藤蔓。

  阴茎抽打在她丰满的臀部上发出荒诞的脆响。我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许久不
曾光顾的桃源洞口——那里连带着整个阴户都湿漉漉的。压在阿莲身上,我挤开
层层阴唇一口气整根贯入。

  她的声音像哀鸣,又像满意的叹息。黑发的缝隙里那对眸子似乎恢复了几分
神智,我又一次从中瞥见从前难以忽略的薄凉。而今几乎疯狂的换成了我——生
死挣扎过后爆发出的情欲浓烈得有些吓人。我用力捏住阿莲的乳头迫使她抬起身
子,半蹲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爱液越见丰盈,半边床铺上全是我们留下的
湿痕。

  阿莲被压得久了,便半推半就地扭转身子。她的躯体极柔韧,两腿轻轻松松
就能岔开到一百八十度,随着上身的扭转腰身出现平行的细纹。我扳过她的大腿,
下身依旧深埋在阴道里不愿抽出。阿莲与我面面相觑,立马就扭过了头。我已经
有些习惯她做爱时总是躲躲闪闪的眼神,也就迎面再三耕耘。床板吱呀,阿莲抬
在半空的脚一晃一晃。

  随着岩浆迸发一般的射精到来,我才渐渐停下腰肢。屋里半分寒气都没有了,
只剩下汗水和彼此的体味。我伏在阿莲身上,搂着她挪动到稍微干一点的地方。
她高潮数次,体温终于恢复到正常水平,柔若无骨的腰身触感极好,紧贴着的胸
膛中,热烈的心跳使人格外安心。封堵在丹田中的真气渐渐流失殆尽,阿莲陷入
到短暂的虚弱当中。我小心翼翼连接气脉,却发现她的呼吸已经变得平静而悠长。

             十六 故人珠泪立魂幡

  大半年来头一回,我在清晨看到阿莲的睡颜。她的胳臂交叉缠在我背上,脖
颈间有着浅淡的汗水气息。散乱发丝遮住半边脸颊,像是还睡得浑熟,可她的睫
毛微微颤动,脸上的阴影跟着摇晃。

  我轻轻朝她的脸吹气:「还装?」

  阿莲立刻扭过头去,整张脸埋进被衾,大概搂了半个晚上的腰肢从怀中滑脱。
我坐起身,把窗子推开一线,让进少许寒风,顿时清醒多了。

  再回过头,阿莲已经穿好衣服,盘腿坐在床边收拢满头长发,脸色冷冷的,
看起来有些不对劲。我胡乱拿件衫子裹了,一边挠昏沉的脑袋一边推开房门。小
二送来的水还放在门外,已经完全凉掉。

  「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收拾干净,坐在一旁看阿莲洗脸。

  「噬心功。」她低声说着,用指尖挑起凉水揉搓眼角,「沉冥府不出叛徒,
原来是因为被噬心功控制的人根本无路可走。用那种方法离开你太久太远,我就
会状若疯魔。」

  毛巾覆盖脸颊,阿莲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以后不会了,我有意控制的话,
应该不致出事。」

  「哦。」我愣愣回答。

  取下毛巾,她的脸却酡红一片。我看着看着忍不住扬起嘴角,但还没笑出声,
阿莲便甩手丢来一条板凳。我凌空接住却依然不免倒在床上,伸手摸了摸,正好
抓到她遮眼用的布条。

  起的比平常晚了些,好在还没过早饭时间。十方剑宗的弟子只剩下零星几个
还在一楼闲坐,陆平和那老者也在其中。下楼扫了一眼,我便牵着阿莲往另一角
走去。

  阿莲依旧要酒,小二便从货柜下搬出坛子,可摇了两下才发现不对劲:「这
坛没了?明明昨晚才开的。」

  「这两天生意好吧。」我不以为意,随着十方剑宗也滞留在镇上,客栈的住
户一下子增加许多,原本清净的二楼挤进不少住户,到昨晚,隔壁也被个独身的
老头子占据了。

  「客官稍等,我再取一坛来。」小厮打过招呼,便推开货柜旁平常不开的门,
颤颤巍巍搬出一坛新酒。

  「慢些。」我看他两次险些摔倒,忍不住出声提醒。

  「好好。」小二倒上酒,抹去前额密密的虚汗:「真是不让人消停,往年冬
天哪里有这么多客人?」

  「衡川城里闹那一遭,不少人想着往外躲躲。加上十方剑宗也来凑热闹,这
镇上可真是没个落脚处。」说话的是昨晚上楼时打过照面的邻居,人老,收拾的
却很整齐,看衣着大概有几分资财,身上不像有些老人一样充斥腐朽气息。他也
刻意避开十方剑宗,就坐在我们邻桌。

  「这么多年,他们还是像狗一样,追着一点点消息紧咬不放啊。」伸手让小
二倒酒,老人的笑有些阴狠。

  「听起来您对剑宗颇有看法,阁下贵姓?」我转过头去。

  「在下何狂。」老人举杯饮酒,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拉紧,深陷眼窝中透露出
好奇的神光:「二位怕不是真兄妹吧。」

  「她是我家收养的女子。如今作了夫妻,还是习惯以兄妹相称。」我没打算
遮掩,噬心功的缘故,我们只能住一间屋,说辞是早早就准备好的。

  「想必是新婚燕尔了?」

  「是。」我心头一跳,紧跟着就换上新郎官的小小羞涩:「成婚还不到半年。
南境出了事,家人让我二人出门躲躲。」

  「夫人内力深厚,怪不得敢两人成行。若不是盲了目,想必是学武的奇才。」
老人叹道。我正惊异于他的洞察力,何狂却忽然转了话题:「既从衡川来,想必
二位对城里的事很清楚了?」

  「正是。」我摆出一幅诡秘模样,刻意压低了声音:「据说陈氏余孽在城里
化身为仙,与宋侯大人大战三百余合,最后宋侯骑上鱼龙作战却依旧不敌,被一
剑削去首级。要紧时,宋侯膝下公主拍马赶到,一箭射中仙人眼珠。没曾想那里
正是命门,一代仙子当场陨落,只是苦了城里的百姓。」

  「这……当真是惊天动地了。」何狂显然措手不及。

  我呵呵笑了:「您听个大概就好。我升斗小民,又怎能得知宋家秘事?城里
乱成那样,我们一家人早滚到地窖躲着了。」

  「常人都道南境民风淳朴,如今看来却不尽然。」老人摇头揶揄:「这地方
这么危险,我还是尽早北返罢了。」

  「可不是嘛。」我笑笑,带着阿莲起身。

  大雪仍未止息,积雪的速度快得出奇,许多人家已经放弃清扫,任由门前的
雪堵住了门,整栋房子只剩烟囱还是生气勃勃的。为数不多的例外是镇中央里正
的宅邸,这里人声鼎沸,进进出出的男人都面色冷峻,女人孩子披麻戴孝。

  里正姓田,田府比我想象的要简朴许多。按理说青亭镇地处要冲,身为里正
应该有不少油水可捞,但这整栋宅子大概只有宋府十分之一大小,此时几乎被挤
得密不透风。田家的亲戚都在忙活丧事,几乎找不到个说话的人。

  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我和阿莲才和垂垂老矣的管家说上话。央名身份和来意,
总算进到了内宅。

  尚未推门,便听到妇人的声音:「……只求个公道。如今大雪不停,上山下
山的隘口都封着,凶手必定还在镇中。奴家一生与人为善,唯今日一定要提着凶
手头颅去祭奠!」

  「夫人放心,我赌上一身枯骨,也会破了田兄这案子的。」这是老捕头的声
音。

  门开了,老人夹着个卷轴出来,见到我俩顿时一愣。

  「您老辛苦。」我率先寒暄。

  「职责所在。」捕头打量我和阿莲一二,抬手展开卷轴:「二位可见过这足
印吗?」

  定睛看去,当初血迹斑斑的鸽笼底部被清楚地描绘一遍,足印的细节清晰可
见。但毕竟是脚印,我实在一点印象都没有。

  「算了。不必在意。」老人看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抱着卷轴匆匆离去,背影
佝偻萧瑟。

  「二位,请进吧。」门内传来话声,我拉起阿莲跨过门槛,捏住衣兜内薄薄
的信封。

  里正夫人脸上半是哀伤半是怒意,见到我们这两个目击者,情绪一时波动。
但等介绍完来意,也就缓和下来。

  「原来是衡川的客人。我说相公前几日形色匆匆却不肯说出了何事。」妇人
站起身来。她和里正几乎是一般体型,看起来富态,衣着却相当朴素。我有些惊
讶于她此时展露的镇定,按道理讲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骤然丧夫,怎么都不
会这般冷静地一边安排丧事一边要求捕头办案,何况她看起来比里正本人还年轻
得多。

  「二位请跟我来,相公养的信鸽家中还有几只。」她拉开侧室的门。

  信鸽相当驯服,任由里正夫人用胖胖的手将纸卷塞进它脚爪上的铁筒,随即
便展翅滑进漫漫雪山中,片刻便不见了身影。

  「夫人,节哀。」我站在里正夫人身旁,轻轻叹了口气。

  「您身为使者,还是先忙宋侯的大事吧。」

  这话相当于送客了,看起来夫人并不像里正一般看重南境的使者。知道自己
对于夫人算不上什么贵人,我牵起阿莲离开,立刻有仆役行色匆匆朝露台赶去。
他们都戴着孝,白影憧憧中,里正夫人面朝远山站着,丰满的肩膀微微颤抖。

  下山隘口一片狼藉,暂时还无人清扫。里正暴死,镇子里顿时大乱,虽然夫
人坚持不要别家劳力帮忙操持丧事,但清理隘口失去了组织,进度逐渐停滞下来。

  「你看出什么了?」我眯起眼睛,眼前是大片纷飞的白——在青亭待的这些
天几乎看不到别的颜色。原本能容数驾马车并行的隘口被夹裹巨石和泥土的雪粉
封堵,想要通过只能绕行山林再爬过山脉。这种天气,无异于找死。

  「这里和上山处不一样。」阿莲弯腰触碰雪地:「马蹄震落的雪是碎的,雪
层互相裹挟着落下来。但这里不是。这里的雪从一开始就是大团大团往下滚,所
以才那么突然。」

  「是人为的了?」我艰难抬头看向山峰。这辈子直到抵达青亭才得见雪山风
景,面对这种情况简直像个白痴。

  「内力精纯之人。」阿莲拍拍手起身:「这人能爬上陡坡,震落积雪却不伤
及自身,轻功水平只怕举世无双。」

  「哪家的人这么厉害?」

  「能做到踏雪无痕的轻功,这世上还不到一掌之数。」她抽抽嘴角:「我想
不出其中有谁会来到这里。」

  「首先排除十方剑宗吗?他们总不会自己挡自己的路。」

  谈话间,远处传来脚步。我回过头去,只见一帮年轻人扛着铁锹冒雪走来,
一路上说说笑笑。

  大雪纷飞,镇子里大概只剩下这群剑宗弟子还能这么活泼。他们大约都杀过
人,区区一桩命案当然不放在眼里。不知道这群人到了衡川又要掀起什么乱子,
希望宋颜还抵挡得住。我拉过阿莲往路旁让让:「大侠们这是?」

  「我们几个弟子哪里敢称大侠。」为首的青年笑道:「陆长老命我们清理隘
口,好让来往旅客不必耽搁了时间。」

  「十方剑宗果然心系苍生。「我赞道。

  「不必客气。」青年挥挥手:「这里风大,二位还是请回吧,我们尽快把路
清理出来。」

  我含笑点头,牵着阿莲往客栈走去,绝口不提我们是要往北走。背后,弟子
们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工,身上穿着单薄的蓝色衫子,浑然不惧纷飞的雪片。

  「今晚你还要出去?」饮完杯中酒,我有些错愕地看着阿莲更衣,心中又有
几分卑劣的欢喜。

  「镇子里实在太蹊跷。这几日多出去看看,路口一旦清出来,我们就出发。」
阿莲挪动双脚,让长裙顺着小腿滑落到地上,撩起亵衣露出小腹。

  「其实我不打算很快离开。」抬手覆盖她的肚脐,源源不断的真气流转过去,
原本空虚的丹田逐渐充盈。

  「怎么?」阿莲面露疑惑,气脉断绝,她退后两步拿起黑衣。

  「我想做件之前从不曾想过的事。」又倒了一杯酒,我解下佩剑递给阿莲:
「我要……行侠仗义。里正看起来是个廉官,把那凶手找出来,如何?」

  「……随你。」阿莲抽抽嘴角,整理好衣服便推开窗子:「我们一起找,应
该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行侠仗义。这听起来有些奇怪,如果林远杨或者宋颜在,大概会立刻开口嘲
讽。我是勾八谁?一个狐假虎威的庸人、色鬼。如今出了南境没一百里,倒装模
做样办起案来了。然而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今天看着看着里正夫人憔悴的脸,心
里就忽然几分火起。把人弄死再挂在树上,真是好嚣张啊。人命对凶手而言一定
算不上什么东西,这样他才能信手为里正选择那样一个戏剧的死法。我也曾杀过
许多人,却无缘无故痛恨这种轻蔑。就连阿莲那样冷淡的人对人命都不是轻蔑的
……

  真的不是吗?我听说马家村遭逢劫难的时候心头巨震,她却还是一脸的无所
事事,仿佛那些也曾善待过她的人根本无足轻重。哪怕再怎么找补,似乎也无法
改变阿莲并不在意人命的事实——她偶尔展露出的冷酷的确无愧于「魔头」之名。

  啧,原来我也只是条双标狗。举杯饮酒,忽然感觉这晚上难熬得要命。想来
我一个男人,竟然独守空房像个幽怨的寡妇,真是可笑。索性抓起另一把长剑,
我也学着阿莲跳上窗台,抓住屋檐翻到屋顶。

  夜风冰冷,吹在酒后热烘烘的脑袋上挺舒服。我一手扶剑,望向黑漆漆的雪
中山林。凭借噬心功,阿莲的气息相当明显,仿佛能看到她怎样无声地落地,穿
过树林蜿蜒入镇。我没有她那样高超的轻功,只好先跳下抓住下一层的窗台,再
落到雪地上,独身走入黑暗。

  噬心功一日强过一日,因为贴着阿莲修炼很舒服,所以进度实在不慢。感知
极度放大之后,漆黑的林子里也是嘈嘈杂杂的。雪落的微声一直不曾断绝,除此
之外还有泥土翻动、树叶窸窸窣窣.

  耳边忽然一声微响,我伸手过去,摸到耳垂滴落的血。有多久了?离开南境
以来,这似乎是第一次流血。时至今日已经不再恐惧,反而有几分兴奋,大约是
酒的缘故吧。

  「是你杀害了里正吗?」我停下脚步,朗声问去。

  无人回应。我吐出一口酒气,骤然拔出长剑。深夜中挥出的剑几乎是无形的,
半空中乍现的锋锐之气如此引人着迷。剑锋处「叮」一声轻响,什么东西被精准
地弹向上方。我伸手去接,然而那只是粒石子,还不到指甲盖大小。

  见这种小打小闹失去了作用,敌人缄默下来。时间忽然被拉扯地有些漫长,
我屏去树林中其他声响,干脆学着阿莲闭上眼——反正森林里什么都看不见。

  我花了三个呼吸锁定那个缓步移动的身影,一个箭步突入纷飞的雪花。碗口
粗细的树在斩击中分裂,我如愿以偿地听见钢铁相撞的铿锵。

  树倒枝斜,声音刺耳无比。大片大片的雪崩落下来,几乎遮蔽了视野。黑暗
中的人影倒飞出去,在雪地上拖曳出长长的痕迹。

  「是你杀害了里正吗?」我一脚踩上断木,没有贸然追击。

  利刃出现在颈后。我负剑抵挡,几乎被直接斩首。那人想借力后拉,却没料
到我顺着他的力量向前躬身,伸手抓住了某条肢体。双脚深深踩进雪地,我发力
将他摔在地上,激起漫天的雪尘。然而紧跟上的一剑却落在空处,再度放出感知,
那人已在两丈开外。

  「是你……」我持剑上前,却忽然失了那人气息。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躲进
黑夜,几乎一瞬间便不见了身影。

  「你妈的。」我松了口气,这才缓缓渗出汗来。敌人速度上佳但没什么战意,
想来不是存心试探,就是与我林中偶遇。发力跃上枝头,我挥剑入鞘,手指抠进
树皮攀爬,一路来到树冠。深夜中雪花密密匝匝扑在脸上,像是细小的刀片。勉
强睁眼望去,四下都不见敌人的踪影。白日里所见剑宗弟子,武功大多是沉稳扎
实那一派,这人则滑溜无比,跑的真叫一个快。

  敌人多半不来自剑宗,也不知是好是坏。如阿莲所说,这镇子里是越来越蹊
跷了。我挠挠耳垂上的伤口,再度锁定她的踪迹。

  街道上没有人,黑暗里一脚下去雪没至膝,不到片刻靴子便全然湿透。等到
再有闲暇,一定要管阿莲要门轻功练练。看踪迹,她在客栈旁并未停留,而是绕
了一个大圈,蜿蜒穿过栋栋民宅,在田府外逗留片刻,最后爬上通往青亭的山坡。

  可是亭中空无一人。我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翻下陡崖,「噗」一声落在雪
地。林中似有异响,我往前走两步,伸手在树上一抹,凑到眼前看看,原来是满
手的鲜红。

  声音渐渐大了,那是动物临死前的哀鸣,声音纤细却又极凄惨,听起来无比
诡异。我从胸前掏出火折,凑在嘴边吹燃。

  林中躺着十数具狼尸,近处几具还都是一击毙命,越往深处走死相就越凄惨。
野狼大多膘肥体壮,直立起来怕是不比我低,看起来有些瘆人——我平生见过最
大的动物也就是老家偶见的藏獒,或者动物园里见到的棕熊。可是眼下所见的狼
随便一只都有老虎般大小,腿上的肌肉凶蛮而鼓胀。

  我小心翼翼从尸堆中穿过,挥剑了结几只哀嚎着的畜生。林中的空地里,阿
莲静静跪坐,上身赤裸。

  「嗨。」我俯身用雪擦去剑上血迹,一时愕然。阿莲也在捧雪,黑衣整整齐
齐叠在一旁。她一把一把用雪擦拭身躯,低低喘着气。微弱的火光下面,雪水顺
着肌肉的纹理流淌,脸庞以下的肌肤都红得如同熟虾。

  我在雪地上坐下,静静看着她的脸:「所以……」

  「你要先问狼,还是先问我?」

  「你。」

  「有些难控制,但我应该没问题,再过几次便不会这么难受了。」阿莲说着
又抓起一把雪捂在胸口,发出「嘶嘶」的呼吸声:「噬心功制不住我。」

  「以后不必再这样了。若要探查,我们一起便是。」我脱下外衣,裹紧阿莲
的上身,从她手里抠出凝固的冰坨。

  「两个人一起,太容易被发现。「她的气息里半是雪半是汗。

  「喂。「我苦笑:「我就这么讨厌吗?」

  阿莲不说话。我站起身来,拍拍她单薄的肩膀。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触摸
到了真实的她——不再逢迎,不再装作顺从的沈延秋。阿莲会在某个时候忽然展
露出冰凉的獠牙,提醒我她并非是个顺从的俘虏。相处半年,终究比不过她那充
斥血海深仇的往日,而我意乱情迷,分不清楚其中几分真假。向北的路,还有很
长很长啊。

             十七 远山凄雪荒唐梦

  「镇子被妖怪盯上了。」阿莲又打了个喷嚏,坚持说道。

  「好好好,有妖怪。」我叹口气,抖开被子把她一圈圈裹起来。阿莲感冒了,
颇有些严重。我一开始意外,后来倒松了口气——她究竟也是凡人之躯。一个会
感冒的阿莲比起杀人不眨眼、挨多少刀都死不掉的「铁仙」沈延秋还是要亲切些。

  「我不要!」阿莲有些烦躁地踢蹬着,两颊依旧潮红。伸手摸摸她的额头,
掌心一片滚烫。

  「烧成这样还闹个什么劲,你不比当初那么强了。」我把粽子一样的阿莲摁
在床上:「等我寻点汤药来,反正妖怪都被你砍死了。」

  「那些狼只是试探,袭击还会发生。这一带自古就有妖害,镇子里的事搞不
好就是它们弄的。」阿莲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

  「妖兽都会变成人吗?」我坐在床边,想起在南境结识的鱼龙。

  「看想不想。我们无仙可修,它们却还有妖术,变化多端。」

  「最好一起送上门来,客栈里可有不少省油的灯。」我挠挠脑袋:「你就老
老实实躺着,我去找药,顺便看看能不能揪出昨晚找麻烦的家伙。」

  阿莲别过脸不吱声。我便伸手到被子里摸索,往她小腹里封上内力——当然
又挨了两脚。想了想又摸出一枚还初药塞进她掌心,这才放心离开。

  拾级而下,我略一抬眼,便看见人群中央悬挂的尸体,脚步顿时一滞。

  那人被悬在客栈一楼的大梁上,用的似乎是自己的腰带——他的裤子一路滑
落倒脚踝,两条腿泛着青紫,屎尿和精液从胯间一直流到地上,大约是经历冰冷
的一夜,已经冻成肮脏不堪的一片。

  老捕头爬上堆叠起来的两张桌子,用手中短刀割断腰带。尸体「砰」一声落
到地上,看到死者身上的苍蓝布袍,我不禁「啧」了一声,绕过人群走向大厅一
角。

  何狂坐在桌边,面前只有一壶酒——大早上面对如此情景,够呛吃得下饭。
我在他对面坐下:「没想到竟有人敢对十方剑宗的弟子下手。」

  「他身上钱财俱在,凶手一不为财,二不藏尸,当真是嚣张到了极点。」何
狂慢慢喝着酒,一张老脸上半是唏嘘半是玩味。

  「是十方剑宗自己发现的吗?」扫一眼人群,陆平腰间挎着长剑,脸上没有
什么表情。

  「没错。姓陆的早上第一个下楼,先行查了查才报的官。死期是在半夜,既
然动手时连陆平都察觉不到,行凶之人一定实力非凡。」何狂感慨道。

  半夜?那多半是和我出门时错开了。我揉揉酸胀的眼睛,随声附和道:「那
姓陆的可要头疼喽。」

  「周公子昨夜没睡好吗?」小二正忙,何狂自己起身拿了个瓷碗倒上酒。

  「多谢。」我喝了一口:「昨夜贱内受了风寒,烧得不轻。」

  「哦?」何狂有些诧异,「令正内力不浅,还会风寒?」

  「南方来的,属实没见到过这般大雪。」我笑笑便站起身来:「先告辞了,
还得给这婆娘抓药。」

  「慢走。」何狂举举瓷碗。

  那边,愤怒的剑宗弟子已经将小二摁在墙上:「你天天睡在楼下,竟连死了
人都不知道?!」

  「大侠明鉴,小的睡觉一向死沉,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二哭丧着脸,
一旁的掌柜虽然焦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够了。」陆平看上去还留着脑子,用剑鞘拍落弟子的手腕:「你们全力配
合宿大人查案,别的少掺和。」嘴上说着,他却慢慢转头,视线扫过客栈内诸位
闲客。在与他的目光接触之前,我拉开木门,闪进风雪之中。

  药铺在镇子东头,郎中觉还没睡够,便被敲门的我吵醒,抓药时没什么好脸
色。阿莲说他在这一带颇有名气,但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寻常男人。好在他价格还
算公道,我一时不想回客栈,便在药铺扯了一会儿皮,又讨到个煎药用的陶罐,
这才溜达着往回走。

  不出所料,一楼的客人已经散尽,尸体也不知挪到了何处,只剩下小二苦着
脸擦拭地板上的污物。我打了个招呼便走上楼去,刚刚站到走廊上,便察觉大事
不妙。

  陆平站在我和阿莲的客房前,举着手正要敲门。见我上前,顿时转头一笑:
「公子贵姓?」

  「免贵,周段。」自知逃不过这一出,我在心中叹口气,迎上前去。

  「周公子。我看您新近才用剑?」

  「是。」我低头看看拎着陶罐的右手,握拳藏起食指上的茧。

  「公子大约发觉了,里正与我弟子之死,凶手并非同一人。」陆平放下敲门
的手。

  「破案的事,应当由捕头关心。我一介百姓,还是不掺和了。」我摇摇头,
依旧不粘锅。

  「宿大人的确尽责,但毕竟年事已高。如今出了事,弟子们人心惶惶,我得
留在客栈安他们的心,着实有些分身乏术。」陆平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周公子
昨夜可是出去了?」

  「镇子里死了人,放心不下,便出去看看。」自知身法没到瞒天过海的地步,
我坦然道。

  「那令妹呢?」

  我猛然抬起头来,一时没有回答。面前的男人已不年轻,虽仍保有英挺的轮
廓,却对逐渐蔓延的白发和皱纹无计可施。然而他长着一双无比秀气的眼睛,简
直清澈有如少年。若是谁能睁着这样的眼睛撒谎,心思一定缜密到了人莫能及的
地步。

  「她先行一步,我放心不下,便尾随而出。」已经引起注意,再绕圈子也无
济于事,我索性实话实说。

  「原来如此。」陆平点点头:「阁下不必担心,如今镇上人手不足,只望和
公子交个朋友,若是凶手伺机而动,我们也好相互照应。」

  「这是自然。」我满口答应,伸手将门推开一线。见了送客的架势,陆平轻
轻点头,便向后退去。

  正要转身,却听到他忽然开口:「孙有光是在十方剑宗长大的。」不理会我
的目光,陆平自顾自说道:「他六岁练剑,十七岁入内门。剑术算不上精彩绝艳,
却也是多年心血。有光本该为国为民效力,没想到枉死此地。」他对上我的视线:
「无论凶手是谁,敢对我的弟子下手,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剑宗早已归化朝廷,还敢说这种话么?」

  「我们从江湖中来,总归有江湖的办法。」陆平低声笑了:「公子小心,告
辞了。」

  我凝视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迈步踏进客房。

  阿莲依旧躺在床上,裹着乱糟糟的被子。知道她感知过人,我没说什么,把
药和陶罐一并放到桌上。

  「夜里挑衅你的人,会是陆平吗?」阿莲从被子里伸出白皙的手臂,把还初
药丢回我手里。

  「不像。」我一边说着,把那颗珍贵的药丸小心翼翼收好,「体型对不太上。
哦,客栈里死人了,是十方剑宗的弟子,死在我们出门的时候。」

  「怪不得陆平找你说那些。」

  「杀死里正之人、杀死剑宗弟子之人、昨夜的偷袭者,被制造的雪崩,骤然
出现的群狼。」我点燃火炉,开始煮药:「事情越来越头疼了,我觉得答应陆平
没什么问题,只是要小心你的身份——你正好养病。」

  盖上盖子,我扭头看着阿莲。她两颊依旧发红,大约是出了些汗,发丝黏在
鬓角和眉间:「你师父……」

  「不必指望她了。」阿莲的声音听来干涩,「那术法或许我这一生只能承受
一次。」

  「那当初被叶红英夫妇伏击的时候,她为何不出手?」我起身端来瓷碗。

  「我不知道。」阿莲挺起身子喝水:「我与师父多年未见了。」

  「好吧。」我叹口气:「那得更小心才行。之前在衡川,她要我去什么北盈
山。」

  「你最好听她的。」阿莲撇撇嘴:「师父很古怪。」

  「这倒是不难猜。」我轻声笑笑。

  喂阿莲吃了药,又熄灭火炉,解决一脸疲惫的小二送来的午饭,整个白天就
没有什么事做——十方剑宗的弟子不惧风雪,三三两两忙着清扫隘口,搞得镇子
里热闹许多,再心怀鬼胎也只能老实躲起来。我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昏暗的天
花板默默盘算。

  阿莲师父来不了,那就只剩下还初药一着奇招。一个时辰的时间大概足够阿
莲从镇东砍到镇西,然而那东西只剩下四颗,我们向北的路却只走了不到十分之
一。镇子里还有个不安分的陆平,公然出手便意味着身份暴露,到时候怕不是要
被剑宗一路追赶。

  还有狼。这里的动物都不一般——原来山中所见和结识的鱼龙都是铁证。我
们的夜间出行已经引起了某些注意,希望那个挑衅者只是个大胆的武夫。如今这
时节,还出门在外的难得是什么庸人,客栈中所见十之八九都多少有些武艺,仅
凭昨晚的短暂交手看不出什么端倪。

  「阿莲——」我一开口便有所察觉,扭头一看,床上的美人已经沉沉睡去。
她侧身躺着,修长身躯蜷缩在被中,眉间有细细的皱纹。房间里一时只剩下阿莲
的呼吸声,我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起身也坐到床边,甩脱两只鞋子。连日昼伏夜
出,饶是噬心功淬炼过无数遍的身躯,也难免有几分疲倦。我数着阿莲的呼吸,
只觉越来越困。

  俯身拉开被衾,我脱去外衣,侧身滑进被窝。客栈的窗帘质量一般,阴沉的
光透进房间,在惊鸿一瞥中刻画出阿莲胸前的沟壑——她只穿着肚兜。我慢慢躺
下闭眼,伸手搂紧她汗津津的身躯。那纤细而紧实的腰肢我几乎已搂的惯了,如
同榫卯相合。阴影中阿莲的呼吸依然平静,把脸凑得近些,便能察觉额头滚烫的
温度。我把她抱的更紧,怀里如同钻了一块火炭。好在那药已经起作用了,阿莲
的呼吸异常顺畅。

  阿莲一向不喜亲密接触,像是警惕的野猫。从衡川一路走来,她早早认定我
是个十足的色篮子,平日里颇有些狡猾。每逢天黑,我收拾妥当准备休息了,她
往往还没洗漱,要么就是要磨剑,要守夜,要看风景,总之一定熬到我沉沉睡去。
等到次日醒来,她早就好整以暇,不给半点可乘之机。相比起来,如今虚弱的阿
莲多出几分凡人的可爱。

  我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听不到回应。与她唇吻相对,彼此气息都融在一处,
暖意蒸腾片刻,困意便骤然上涌。我原本只打算休息片刻,没想到却当真睡了过
去。不知多久后醒来,已经不知自己躺在何处。

  被子被扭绞得一团糟,一时倒成了我躺在阿莲怀中。她的肚兜已经被汗浸得
半湿,揉皱的布料将胸前两团柔软乳球挤在一处。我从铁箍般的胳臂中挣出一线
空间,伸手到阿莲背后,解开肚兜的扣子,将它慢慢抽离,丢到被子外面。阿莲
动了动,鼻腔中发出含混不清的闷哼。她终于一丝不挂,密密出了一身细汗,摸
起来格外滑腻。我想接着睡一会,然而姿势却着实有些难受——阿莲把我当段圆
木抱着,两条长腿一绞,简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我试着挣扎,却再也挪动不开。饶是在睡梦中,饶是染着风寒,阿莲的力气
也比我大得多。为了翻个身动用噬心功未免小题大做,我在她坚硬而精致的锁骨
上磨蹭了片刻,索性伸手去搔她腰间痒处。可惜事与愿违,阿莲扭转了腰身,把
我夹得更紧。

  欲火升腾,一时有些难堪。所触所见尽是温香软玉,胯间的兄弟早就斗志高
昂,直直戳在阿莲腿上。我深吸几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慢慢拂过阿莲
修长的胴体。她腰身半转,更加凸显腰臀间惊艳的曲线。顺着阿莲的脊梁摸下去,
直到满手都是柔软丰盈的臀肉,稍稍揉动,便能感觉到股沟之间弥漫的热气。

  暗暗吞口口水,我滑进一根手指。菊门娇嫩,只一触便微微收缩。紧接着,
我便触及那柔软湿润的蜜裂。噬心功连带着封存的真气还在暗中作怪,阿莲虚弱
的身体里仍有情欲燃烧。我有些歉疚,却忍不住更加口干舌燥——噬心功不仅对
她起作用。

  连日修习,这邪功越来越出人意料。我从前只以为是阿莲生的娇美,自己才
每每摁捺不住,直到修为增长,才觉出其中不对。气脉相连,真气内力日夜流转,
两具身躯越来越离不开,唯有抵死缠绵时才觉畅快。

  可阿莲实在不喜欢。我嗅着她芬芳气息,一时左右为难。手指还陷在软玉之
中,我正欲抽离,阿莲却忽然挪动双腿,用潮湿的裂隙摩擦我的指节,鼻腔中传
来沉闷的喘息。二弟几乎被热血撑爆,我运起真气强压欲火,用两根手指撑开蜜
裂,轻抚她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阴蒂。阿莲还在高热和睡意之间挣扎,眉头紧锁却
并未醒转。我并未加大力度,只是不轻不重地捻动,再用另一只手伸进她股间,
往蜜穴中探出一根手指。辗转多次,我对阿莲的躯体已经相当熟识,没费什么劲
便触及要紧处,稍一搔动,她便更加逢迎,雪团似的乳肉围拥上来,几乎要我喘
不过气。

  阿莲发出低声喘息,我以为她已经醒转,可抬眼看去,潮红脸颊上只有睫毛
微微颤抖。伴着花径深处的痉挛,一缕阴液沾湿了被衾。阿莲像是骤然放下重担,
呼吸都轻了一些。两条扭绞着的双腿终于松开,我把手探出被窝,用她的肚兜擦
拭手指。

  有阿莲躺着的被窝胜过天国,可时间毕竟不早了——我一觉几乎闷到半夜,
如今窗外阴沉沉不见一丝光,床头的灯也已油尽灯枯。女人不妨好好休息,大丈
夫可还有事要做……虽然我这个「大丈夫」不如阿莲一半强大。叹口气,我吊着
一根铁棒爬出被窝,赤裸着站在地上,等待欲火在低温中慢慢冷却。低头看去,
阿莲睡得依旧安详,眉间终于看不见皱纹。我想看她欢笑,想吻她的唇,想把她
揉进自己的躯体里,可我实际上已经把一切都搞砸了。

  无妨,以后的事我还可以把握。最后用指尖拂过她的发丝,我抓起长剑和黑
衣。

  陆平的房间没有动静,但我相信他没有睡。看今日的情况,即使真出什么事,
他大约也只会顾着自家弟子,我和阿莲只有自己多加小心。一楼更加寂静,柜台
上燃着一盏油灯,旁边的弟子已经睡得天昏地暗,怀里的长剑歪斜到一旁。我皱
了皱眉头,没有理会他,而是推开酒柜旁的门——那里是小二睡觉的地方。

  黯淡的形影歪倒在床上,我缓步走过去,确认了小二那张带着三分苦相的脸,
这才退出内室。太正常了,正常到有些奇怪。

  站在黑暗中,我思索片刻,选择运转噬心功。数息之间感知全面扩大,原本
那点隐秘的可疑之处展露无遗——是气味。这般风雪肆虐,即使客栈门窗闭得再
紧,也免不了闯进几丝寒风。可如今一楼的空气简直是凝固的胶,又闷又沉。我
运气于胸,再缓缓吐出,屏息片刻后再度呼吸,便有一缕异味钻进鼻腔,清晰的
思维顿时一滞。

  不会有错,那是狼身上的腥臊。我伸手到腰间扶住剑柄,再度推开内室的门。
小二依旧睡如死猪,我追随着气味来到床边,伸手抚摸地板,随后立掌狠狠插下。

  果不其然,木板下面不是泥土,而是一片温热的空间。我看了看沉睡的小二,
小心翼翼揭开木板,把洞口扩大到足够一人通行。直到工程结束,小二还是没有
动静。我站在床边思忖其中关节,最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小二发出快乐的闷哼,似乎死了人闹了事都没有关系,惟愿睡得够爽。我只
有暗自苦笑——真气宛如泥牛入海,一番探查下来,这小二的内力相当差劲,甚
至不如我在衡川见过的一些男孩。

  好吧,那你就睡去。我纵身跃下洞口,伸出手去将木板重归原位。

  洞穴并不深,我进来便得半弯着腰。眼前的通道极狭长,直到十数米开外才
出现第一个弯。我拔剑在手,沿黑暗一路摸索,只觉腥臊味越来越重,几乎憋得
人喘不过气来。微微一迟疑,我索性发足狂奔,凭借噬心功带来的感知摸黑前行。
爪印、毛发,发掘洞穴的东西似乎从来没想过隐瞒身份。不过也是,哪怕再诡奇
再机巧,它们也不过是畜生而已。

  畜生当然也要有畜生的结局了。

  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松软的泥土化为白雪。我几乎是飞出洞口,半空中挥洒
剑光护住要害,这才落在雪地中。抬头看去,这原来是林间的一处缓坡,正好背
风,怪不得阿莲连着几日都没能找到。

  独自出山的确过于冒失,但阿莲在情欲焚身的时候尚且不惧群狼,我虽不如
她功力高深,但此刻状态绝佳,既然抓到了蹊跷,便还是一路追到底好些。看眼
前的形势,它们对我并非毫无警觉

  林中亮起绿色的繁星,那是它们的眼睛。几只?十几只?几十只?越来越多
的指爪从黑暗中显现,无声无息踏进雪地。那些牛犊般大小的狼寂静如死物,狭
长唇吻间喷吐热气,喷吐血气和腥臊。

  「我想问问里正是不是你们杀的,但你们不一定会说话,那就显得我很呆。」
我拭去长剑上沾的泥,「不妨直接来试试看呢?」

  第一只冲出的狼如同黑色的闪电,它直到死都是无声的。我侧身避过冲势,
斜着斩下它的头颅。血珠泼洒的时候第二只已经到了近前,张嘴咬住了剑刃。我
拧转手腕,崩裂两根狼牙,用闲着的手撕开它的下颚。血染了黑衣,染了白雪,
转身将狼尸抛飞,我发动「破羽」。

  一,二,三!三个呼吸过后,五具狼尸坠地,右手剑刃复归胸前,飞溅的血
液要晚两秒才跟得上挥剑的速度。我朝前踏步,迎着狼牙迎着利爪,将不惜一切
的斩击变招为刺。「击云」!半空中狼的躯体被洞穿如筛,紧接着就被同类踏在
脚下。它们前仆后继,却只能撞上名为剑刃的墙壁,崩裂成了无生气的血肉。然
而这还不够,剑招的最后一式是「停风」,「停风」不是墙壁,而是疾驰向前的
战车。

  「喝啊——」自离开南境以来,我头一次使出这一招。剑光超越了剑本身的
长度,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沟壑。所有处于这条沟壑上的狼都整齐地分裂开来,
因为速度过于快,它们直到倒下才有血渗出来。半空中终于显示出隐约的雾——
在阿莲手里它浓的如同白玉。可这已经足够了,狼群为这一击所慑,许久都没有
再冲上来。

  持剑四顾,林中晶莹的绿眼依旧。噬心功运转地无比顺畅,当初稀薄的真气
如今已成为浩荡江河。我有信心杀了它们,无论狼群规模几何。可是没有狼再进
攻了。它们缓缓伏低,却并不是退缩。

  寒风凝滞,为腥臊所替。这帮在野外厮混的畜生臭的惊人。我立刻便察觉了
比臭更要命的东西。那味道钻进鼻腔钻进体内,我立刻捂住口鼻,然而已经进入
肺叶的空气还在作怪。其中蕴含的力量不是内力,却更加阴毒诡异。真气的流动
竟然逐渐变得迟缓,手臂和指节中蕴含的力量逐渐松懈,原本奔腾在四肢百骸的
内力开始变得像漫步的野马。

  我也像是野马。群狼缓缓踏出森林,围成一个完美的圈。那股气味越来越浓,
几乎熏出眼泪。不,不是熏出的眼泪。复杂的情绪冲刷心头,如同骤然惊起的巨
浪。我实在好累好难过啊,从前那么多愤恨那么多愧疚忽然一股脑涌上心头,最
后变成灼热的一小块。

  不,绝不能是这个时候。我用力摆头想甩去那些思绪,却不可遏制地越想越
深。我究竟是个什么人啊?我来到这里,奔向北方,又有什么值得?我一路坎坷
陪伴的女人只怕会在恢复的同时挥剑斩下我的头颅,因为我在一开始就做错了。
假惺惺的温存有什么用?我有什么用?我本不是这里的人,那破庙本是沈延秋的
死地。从此之后,一切不过是命运的捉弄。

  狼牙咬穿肩膀,痛觉贯穿大脑。我咬紧牙关,用长剑贯穿那狼的胸膛,把它
甩到一边。可是接二连三的爪牙跟上来,撕裂我和阿莲共用的黑衣,在肌肉上留
下深深的血痕。满世界只剩下冰凉的雪和我滚烫的泪,以及群狼低沉的吼。脑子
里仿佛有无数人在低语,声音汇集起来变成狂乱的雨点,疾落之中显示出庙宇的
轮廓。

  「操你妈!」我痛恨回忆,无论是谁还是什么东西,能引起回忆的最好一剑
剁碎。为什么这些妖怪都热衷于我最后悔的一夜?鱼龙是这样,群狼也这样,似
乎我抛弃道德和自尊的一夜是什么有趣的笑话。

  体内的功法发出不甘的嚎叫。漫步的野马骤然开始狂奔。我用臂膀挤碎一只
野狼的头颅,伸手到湿淋淋的碎颅中,抓住它最长的两颗牙。长剑早已脱手,我
就把那两颗牙作为匕首,穿糖葫芦一般逐个刺进狼的眼球。真气奔涌,却是换了
方向,我几乎能听到生长的肌腱生生夹碎野狼的指甲。一时之间我的手指、肩膀
都成了铁铸的利器,从群狼中撕出一条通路。

  再度站起身来,狼尸在身前身后堆叠,已经没至腰际。终于没有狼再扑上来,
它们在数丈之外冷冷打量,一时之间分不出谁才是野兽。

  「死啊!死啊!死啊!」我失态地大吼,反复撕裂早已死去的狼躯,把它们
的腿和头颅当作武器甩来甩去,血液四处飘散,把林中染的像是某个肮脏的肉店。

  绿色的星星消失了,它们没入黑暗,来无影去也无踪。我拔腿离开群尸,仰
天倒在雪地里。肺叶像是被撒进一把芥末,左手的小指痛入骨髓。哪怕是极短暂
的运用,逆行的噬心功也会迅速让我尝到苦头。我试着咳嗽,嘴里有血涌出来。

  更痛的地方在心里。那些事我从来不愿意想,只是闷头朝北走下去而已。一
定是那气味,狼群用气味扰乱心神、催人入睡,甚至干扰内力运行。这大约就是
所谓妖术。

  「公子?公子?」狼洞中冒出一个瘦小的身影,紧接着我听到何狂沙哑的嗓
音。这个出人意料家伙看上去颇为狼狈,像是匆匆从被窝里起身,凌乱睡袍下身
形瘦削干瘪。

  「狼妖。」吐口血沫,我懒得多解释,这老人来的实在太过蹊跷:「你怎么
……」

  「我听到楼下有动静,怕是有人袭击,没想到正巧看到公子往洞里钻。」老
人看上去惊魂未定:「这可真是……」

  「客栈里——」

  利刃穿进胸膛,未完的话变成血液吐出来。他妈的,以后莫名其妙靠近我的
都要先挨一剑,这莫名其妙的偷袭已经是第二次了。

  何狂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看来你便是叛徒了。谁给你下的命令?」

  我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你妈——啊啊啊啊!」他拧转刀柄,把伤口搅成一
团糟,我几乎能感受到胸口的肌肉因为剧痛而反复抽动。

  「府主之死,是你在搞鬼吗?!」何狂的声音听起来满怀怒气,可他实在低
估了我。真气流转,我生生震断刀刃,抬手抓住一条手臂,翻身将他摔在地上—
—一瞬之间熟悉的手感已经表明老者的身份。这老东西两次偷袭,胆子真是大没
边了。

  拾回长剑抵住何狂的咽喉:「现在轮到我来问,你是谁?」

  他灰色的眼睛里毫无惧怕,看上去有些诡异——那是惊喜吗?还是夹杂着怀
疑的迷惑?

  「……噬心功。竟然是噬心功!」老头子不顾死活地抓住我的手腕:「你姓
姚吗?你姓姚吗?」

  「滚啊。」我一巴掌抽在何狂脸上。可老头的反应却有些过了头,我用上的
力气分明不足以抽断他的鼻梁,可是他半边脸都塌陷下去,一只眼睛变成黑漆漆
的洞,嘴唇歪斜如同垂死的蛆。

  妈的,易容术!我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撕去他伪装的脸皮。那之下是一张娇
柔的脸,白皙柔软美目圆睁——分明是个青春年少的女孩。脸皮连带着白发和胡
须,伪装之下她有着丰润脸颊和微微吊起的眼角。明明稚气未脱,先前下手却相
当阴狠,真是对不起如此可爱的婴儿肥。

  「你莫非联合沈延秋杀自己父亲?」像是弄明白什么天大的秘密,女孩眼角
泛着点点的红,竟然快要垂下泪来。

  「再说批话我把你也杀了吊起来!」嘴里不住威吓,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说说而已,究竟是沉冥府的人,还不能随意杀死。

             十八 意同生死怨难平

  「你一定是府主的儿子,虽然可能是私生的。」她的声音听来笃定,可惜在
我听来全是屁话。

  「再给我塞便宜老爹试试看呢?」我蹲在地上,用剑鞘拨弄倒悬的少女。她
被我用衣带吊在树梢上,假脸皮丢在一边,两条细瘦的腿在寒风里打着颤。她的
修为并不差——功底或许比我这个半路出家的还要高几分。但心法却完全落了下
乘,与噬心功所积聚的真气相比简直不堪一击。

  「噬心功只有府主家的人可以修习,只有他们丹田先天闭塞。」何情咬紧牙
关:「总之,你身上必定流着姚家的血。」

  姚家的血?我一时有些啼笑皆非。这具身体跟随我二十多年,到了异界也仍
然任劳任怨,从精瘦干瘪到如今线条分明还有四块腹肌,不知何来别人的血。当
初在南境,林远杨同样认出功法,却没有对我的身份妄下评议。她大概不知道沉
冥府的内情么?

  「你们府主死在沈延秋手里?」我想起林远杨在衡川说过的话。

  「本来不会的!」少女又激动起来,像是扭动的鱼,垂下的黑发在雪地上擦
出细微的径迹。

  「那魔头本来敌不过府主。当年她杀完剑宗李风平从晟都脱逃,府主以肉掌
对利剑险些将其生擒。可不知怎的……府里一定出了叛徒,竟被人一把剑打上山
门。」那府主大约声名极盛,这少女一时竟又激愤得几乎落下泪来。

  「不提什么府主了。总之我跟姓姚的没一点关系。你就当我是天上掉下来的,
偏偏能修习噬心功。」我拍拍她的脸:「你们府主被杀了,然后呢?你们这些弟
子在旁看着自家功法被夺走?」

  「不可能!姚家单传几百年了,从来没见过外人有一样的体质。」少女仿佛
听不见我的询问,咬紧下唇只是个犟。

  「问什么答什么,非要我下手逼问不成?」我只好开始恐吓,站起来摸摸裤
裆,大有一言不合先奸后杀的架势。

  「既不向着沉冥府,我便什么都不告诉你!」她却像个贞洁烈妇般错开脸颊,
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然而只是说说而已,有沈延秋和叶红英两条血案在前,我
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对谁用强了,何况这女孩实在太年轻——她和宋颜似乎差不
多年纪,后者实在比她安静多了。

  叹口气,我伸手掰正她的脸:「你个女孩子,总不能真叫何狂吧?」

  「何情。」良久,少女才吐出名字。

  「何情,」我点点头:「你就算是我的俘虏了。身为沉冥府中人,怎么会出
现在这里?」

  「府主明面上无嗣,沈延秋又拿了噬心功,府里早就作鸟兽散了。」她的声
音听起来闷闷的,忽略其中悲凉,我只当那是倒吊着气血不畅。沉冥府非我之友,
如今哪还有余裕管别人家的闲事。

  用剩下的衣带束紧她的脚踝,我将何情放下来抗在肩上。连番厮杀过后,黑
衣已经破的不成样子,裤腰几乎是耷拉在胯骨轴子上,寒风飕飕穿过裤裆。夜间
雪小了一些,仰起头,能从树枝的缝隙中看到阴沉的天幕。那股恶心的腥臊直到
现在才堪堪散去,冰冷的空气呼吸起来竟也显得甜美。我深深吸气,压下心头的
焦躁,迈步走向缓坡。

  「你要回客栈?」何情挣扎着回过头来。

  「不然呢?」狼群的情况远超预期,阿莲从未提起这恶心的妖术,如今打草
惊蛇,还是尽早蛰伏为妙,或许拉上陆平调查是个办法,从早先一同征南的事来
看,沉冥府和剑宗应当关系不错。那么除了阿莲,肩上这个有些讨厌的女孩也得
掩盖身份,幸好我顺手揣上了她的假脸皮。

  「那里恐怕已经满是狼妖了。」何情冷不丁开口,我顿时有些毛骨悚然:
「它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沈延秋啊。」

  莫非阿莲身份已露?骤然把她甩在地上,我低声问道:「什么意思?」

  「你们的伪装能骗过常人,却骗不过妖怪。」何情有些吃痛,皱紧了眉毛,
眼神却不躲不闪:「沈延秋直面仙人却活了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渴望她身上的
秘密呢。」

  只是为了一个「仙」字啊,在我看来仙人只代表陈无惊那张美艳却可怖的脸。
拔剑在手,我再度把何情扛上肩膀,加快了步伐。阿莲体内还有封存的真气,但
贸然使用会让她受尽情欲折磨,而我绝不允许她在那种状态下身边有别人。

  没敢再走狼洞,我沿山路一路狂奔,偶尔踩踏树干借力,震下无数雪片,有
什么小动物顺着滚落的雪四散奔逃。肩上的少女再度开口,声音里满是玩味:
「你当真要回去帮她吗?」

  我不再说话,何情却接着叙述:「即使把她收为心奴,沈延秋也不是好惹的。
若有一日她得脱樊笼,你怕是活不过半个时辰。」

  「闭嘴!」我有些烦躁地吼道。心奴又是什么东西?

  「我建议你杀了她。」何情却出奇冷静,声音即使在寒风里也清晰锐利如刀:
「杀了她,无论你是不是府主子嗣,沉冥府上下都视你为贵宾,江湖上再不会有
谁敢对你出手。」

  「我建议你闭紧嘴巴保住命。」冷冷吐出几个字,我自顾自赶路。何情眼神
闪烁,但没再出声。

  看见屋檐上那个修长的剪影,我顿时刹住步伐。阿莲静静伫立,已经穿上她
惯常那套修修补补过的白衣,赤脚站在乌黑的瓦上,随手绾成的髻子几乎完全散
开。黏稠的血正顺着屋檐蔓延,雨一般坠落在雪中。最后一匹踏上房顶的狼刚刚
气绝,自下看去,它是如此巨大,倒下的时候几乎像是一座山。阿莲又一次站在
血泊里,她似乎就是为了这种情景而生的。

  「嗨。」我轻声说,把何情放到地上。少女在发现阿莲的同时便奋力扭动起
来,可惜我已用噬心功截断她气脉,一时半会激发不出半点内力。

  阿莲不说话。那对暗淡到近乎于黑的红眸中有着某种我从未见过的神色。狼
尸坠落雪地,匐然一声巨响反而衬得周遭更加寂静。四周死去的狼不少于二十只,
今晚出动的野兽几乎可以覆灭一只小小的军队,凭借我留下来的那点内力绝对做
不到这个地步。

  是了,阿莲已服下一颗还初药,可是再强的人也需要呼吸。空气中除过弥漫
的血腥还有着刺鼻的臊臭。阿莲竟也中了妖术,根本来不及眨眼,我凭借下意识
的决策举剑,铿锵声中直接被那石破天惊的一击震入林中。

  「冷静!」我大吼出声,可毫无作用。一个呼吸之中阿莲的剑三次逼近要害,
若不是熟悉她的剑招我早已身首异处。凭借日渐增长的剑术,我艰难抵挡,接连
不断的长剑相击下虎口被震得一片酸麻。

  「喂!它们会妖术,你知道的!」我接着喊,趁着剑刃相格看她的眼睛。凌
乱黑发之后,阿莲的眼神满怀怒火,仿佛生死劫难中积累的友情早已消逝。然而
这旅程的起点是那样令人难堪,所以我无权委屈。

  「好啊,那就拿打一架算了。」奋力蹬地拉开距离,我借着她前冲的时间施
展破羽。这弥补了速度的差距,我们同时施展出了停风。两股剑意从完全对称的
方向碰撞,剑刃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磅礴的内力从旁宣泄,周遭的树干应
声而裂。半空中弥漫的白还未消失,第二波剑招已经开始。雪片纷飞中地上的何
情被远远震了出去,横拍在客栈后墙上。

  自她服下还初药,过了有多久?我尽力计算着时间,可是思路一而再的被眼
前的险境冲散。我与群狼周旋许久,之后因为幻术陷入迷蒙,紧接着何情赶到,
我们搏斗、交谈。

  剑柄重重击在胸口,原来阿莲已经切进内围。我张嘴吐血试图阻碍她的视野,
可紧接着铁铸般的手指已经掐住我的右腕,这般距离之下武器受制无异于等死。
再不必从头使什么剑招,阿莲反手握剑便是一击刺来。我无力再借助逆运噬心功
使什么以伤换伤的下策,只好尽力向右拧转身子。

  利剑贴着肋骨划过,在皮肤上留下两条血痕,在黑衣上留下一对破洞。空挡
大开,阿莲索性不收剑,而是一记漂亮的鞭腿把我踢飞出去。

  背后树倒枝斜,脊骨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功法运行的如此迅速,以致于经
络越来越烫。即使不逆运噬心功,我的恢复能力也远超寻常武夫,一挺手中长剑
便扑上前去。阿莲的又一轮破羽已经完成,刃口几乎碰触到我的脸颊。

  但我已不准备使用那三个剑招。「破羽」正面唯一的破绽在于脚下,一般没
有谁敢于顶着剑光贴地翻滚,但我除外,我对这三招实在是太熟了。如愿以偿越
过剑光交织的网,我用力扫腿激起两人高的雪尘。这点障眼法不到片刻便被一剑
斩开,但我已转移到侧面,用手掌在她肘上一托,剑柄狠狠砸在腋下。阿莲右侧
顿时空门大开,我直接扑上去,用身体和肩膀阻隔她的右臂,两人一同翻倒在地
上。

  几乎碰触到她的脸颊,我还想说什么,却被一记头槌砸的满眼金星。阿莲用
长腿把我蹬开,再站起来时,我刚刚抬起武器,她的剑却已架在我的喉头。

  「你要杀了我吗?那就来吧。」哪怕体质大不如前,哪怕修为被噬心功侵蚀
许久,服下还初药的阿莲也远非我能应付。静静放下剑,如果她执意要我死,我
便死。

  深红眼眸中浮现迷茫,阿莲抬起左手,重重锤击自己的胸膛,漂亮的眉毛皱
成一团。一下,两下,伴着肉体凡胎上沉闷的钝响,她身上惊天的气势和愤怒迅
速消退下去,手指一抖,剑尖在我颈间划开一道口子,一丝血顺着长剑流淌。

  不知不觉间药效已到。阿莲只是喘了口气便向后倒去。我上前一步扶住她的
腰肢,用噬心功灌进一丝内力。

  「对不起。」阿莲轻声说,牙齿之间满是血丝,眼角有一滴温热的泪滑到我
的手上。

  「没关系。」我叹气。她又在那妖术中想起了什么呢?我连一丝询问的兴趣
都没有。

  阿莲忽然伸手抓住我的衣襟,我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体烫得吓人。她显然也动
用了我封存的内力,噬心功那诡异的副作用还在继续。但阿莲的自控力极强,以
至于——

  嘴唇骤然相贴,牙齿彼此磕碰,阿莲嘴里满是血的味道。她的深吻来的那样
迅速又那样持久,却毫无技术可言,只是拼命地吮吸。我捧住她的脸颊,回之以
轻柔的舔舐。她紧绷的脖颈渐渐放松下来,头越放越低,几乎是半躺在雪地上。
我见她没有松嘴的意思,索性也就一直吻着,伸出手去抓紧她的指头。神奇的是
握手似乎也能消解情欲,噬心功探查之下,阿莲身体里的燥热渐渐低落。

  「你们搞什么幺蛾子?」身旁传来相当不合时宜的声音。微微偏过眼去,何
情立在旁边,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亲个什么劲?她刚刚想弄死你!」

  小孩子懂鸡毛?我在心里回答,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阿莲。然而身旁的少女
似乎看出阿莲此刻的虚弱,竟然一挺短刀杀将上来——她的武器我本已收缴,大
约是在搏斗中落在什么地方,又被捡了起来。

  可惜我先前就用噬心功那极具侵略性的内力占据过何情的经络,如同控制阿
莲那样,我全力催动,她身形顿时凝滞,手腕已落入我掌控之中。伸腿一扫,少
女翻倒在地,几乎就和阿莲并肩躺着。

  「你疯了?」看着何情那张倔强的脸,我勃然大怒。直到如今,我碰到的女
人似乎都各有各的倔强,有时真叫人头痛。

  「她杀了我师父!沉冥府的主人!」少女大喝,却也流下泪来,一时间像受
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妈的,泪,血,还有今晚出来之前阿莲的……这帮女人怎么
能流的这么多?

  「我管你师父师母的。」用短刀压紧何情咽喉,我扭头看向阿莲:「我有点
烦了,杀了她还是你先问问?」当初见识过她逼问的手段。

  「恐怕不行。」阿莲捂着嘴巴站起来:「我不能杀沉冥府的人。」

  「什么?」我顿时一愣。莫非不是你杀的人家府主?

  「和姚苍的约定。他交出噬心功,我保沉冥府周全。」阿莲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我喝干了口水。

  「你放屁!」何情涨红了脸,但我已经受够了,一记手刀劈在她颈侧。少女
嘤咛一声便昏迷过去,攥紧的拳头却仍未松脱。起身看看,总算比醒着的时候可
爱多了。

  「客栈什么情况?」暗自叹口气,我把两把长剑收好,分一把挂在阿莲腰间。

  「都因为妖术睡着,陆平也不例外。」阿莲遥遥看向客栈二楼:「一同来的
那个老东西没有,但他似乎无意出手。」

  「这样啊。」我挠挠头,一时进退两难。客栈已不安全,再停留下去只怕事
情更加不可收拾。此外何情满怀怒意,不可能放过,而何狂的消失势必引起陆平
注意,我又不想让他知道何情身份。

  「我们走吧。」阿莲忽然说。

  「走?」我一愣,又想起死相凄惨的里正,以及他那简朴的宅院、愤怒又无
奈的妻子。

  「里正是狼妖杀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已有狼群盯梢,之中会化形的首领还
没有出现。在那之后它们在山下的隘口制造雪崩,把镇子变成孤城。」

  「原来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出手?」忍不住退后一步,原来只有我从头到
尾被蒙在鼓里。

  「我们不会在青亭停留很久的,与其留下尾巴,不如把狼妖引出来干掉。只
是我两次都没找到它们的首领。」阿莲皱皱眉,她的眼神那样淡,似乎牺牲里正
只不过是顺手一件小事,与适才那个亲吻我的阿莲浑然不似一人。

  她的话实在太少了,而且比起撒谎更喜欢隐瞒。彼此尚未熟识时她像个矜持
羞涩的新婚妻子,北上路上又展现出几丝独特的脾气,始终都让我难以自拔。可
哪怕再喜欢,我该如何与一个完全读不懂的人相伴穿越大半晟朝疆域呢?

  「雪已不太大,我们从隘口离开还是走山路都无妨。如果再犹豫,狼群跟上
来恐怕更麻烦。」

  「那剑宗弟子呢?」我干巴巴地问。

  「恐怕得去问这个女孩。她便是那何狂吧?杀人的手法隐约有沉冥府的风格。」
阿莲接着说道,「留在这里,陆平多半会发现她的身份。届时你想甩都甩不掉了。」

  「为什么?」

  「这个人对沉冥府的事有极大兴趣。姚苍说的。」

  姚苍说的,又是姚苍说的。我一时沉默。面前阿莲知道我心情不佳,也不说
话,只是静静站着。她又露出那般眼神,让我无法割舍又无从下手的眼神。有时
我简直希望她是个寻常女人,话多一点心思少一点,不必费心辨认嘴里究竟有几
句真心话。

  「有时候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轻声说。

  阿莲想说什么,但眼神越过我的肩头,立刻变得凝重。她一手拉起何情一手
搂过我的肩膀,飞也似退入林中。

  客栈的窗户发出一声微响。苍蓝色的身影伴着利剑一同落在雪地上。陆平皱
眉抚着额头,眼神却鹰一般锐利。他环视我们战斗的痕迹,俯下身子碰触地上深
邃的剑痕。黑夜之中他的轮廓刚硬,与沉闷而恶臭的空气格格不入,仿佛扎在绸
缎上的一根铁钉。

             十九 狼啸人亡血浸城

  「有人吗?有人吗?」我举起双手,靠近山崖下的窝棚,鲜血顺着黑衣的缺
口滴落在雪地上。夜幕中,简陋的木棚里有火光闪烁,看起来分外温暖。

  「何人?」木棚里传来响动,一个年轻男人一边揉眼一边推门出来,身上穿
着蓝色布袍,朴素的剑鞘歪歪斜斜挂在腰间。然而一看到我,本来惺忪的眼神立
刻警惕起来:

  「我记得你,是客栈的客人。出了什么事?」

  「有妖怪,狼妖。」低头看看自己,黑衣下摆已经被撕裂成褴褛的布条,两
条小腿露在外面,前半夜留下的伤口未愈,因为走路又崩裂开来,留下一身的血
迹斑驳。我清清喉咙:「客栈被他们袭击,许多人中了妖术,陆大侠正在抵抗。」

  「狼妖?」弟子一愣,立刻回头喊道:「张师兄!王勤!出事了!」

  一阵喧哗,我站在雪地里,抬起一只冰冷的脚蹭蹭小腿。不多时,又一个剑
宗弟子走出来,看样子稍年长些,大约是那什么张师兄。

  「据说有狼妖,看他伤势不似说谎,那牙印的确是什么畜生留下的……」两
人交谈片刻,年长的那个转向我:「烦请公子带路。」

  「得罪。」我苦笑一声,露出腿上淋漓的伤口:「在下这副尊容,恐怕走不
动道了。」

  「那好,你便在此处暂歇,不见到人不要往镇里走。」剑宗毕竟还算正派,
看到狰狞的伤口,男人语气稍松。

  窝棚里大约有五六个弟子,简单收拾后便一起奔向镇子,颇有几分天不怕地
不怕的气势,大约剑宗平常也没少见妖怪吧?闲时见过他们彼此比试,大多内力
剑法俱佳,但着实年轻了点。我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才
朝着峭壁下的阴影呼喊:「出来吧。」

  黑暗中出现两个人影,阿莲拎着何情现身:「我们可以走山路,不必来隘口。」

  是啊,可以走山路。半个月间不曾停过的风雪如今竟渐渐变得缓了,雪花已
经是在飘落,而不是急坠的白星。这种天气不算什么大碍,哪怕冒些风险,摸黑
也能翻过山去。我没有回答,转身走进木棚。

  里面是张大通铺,墙角燃着个火炉,木锹锄头零零散散靠在一旁。推开后门,
便能看到堵塞的隘口。大片的雪粉和乱石无处安放,只好堆积在道路两旁。原本
足够数驾马车并行的山路如今变成一条羊肠小径。摸上去,两旁雪壁依旧冰冷坚
硬。

  然而中央确实清出一条隧道,大约一人高矮,横七竖八用木材抵着雪壁,以
防坍塌。我往里走去,手脚并用从木桩之间穿过。十数丈走过去,面前才骤然开
阔——他们竟然真把隘口打通了。挖出的雪粉在山路上堆成一个坡,我小心翼翼
溜下去,终于站到了平整的官道上。往前看去,山脉呈现下降的趋势。这是南部
山脉最后的连绵,再往前便是晟朝万里方圆的沃土。

  「我们走吧。到山下的镇子买匹马,不出半月便能抵达赫州。」身后传来阿
莲的声音。

  「狼群跟上来岂不麻烦?你说它们的首领还没有现身。」

  「不,我今天才想明白。多年前晟朝南征,此处就在闹狼灾。凭借一位异人
驯养的白鸽,大军才从山林里一一找出头狼杀掉。如今狼群更加庞大,这里的鸽
子却只剩下报信的功夫。」阿莲轻声说:「无论我们来不来,青亭镇都会在这个
冬天遭遇狼群。就让陆平他们操心去吧。」

  「你说剑宗他们在乎百姓吗?」我转身问道。

  「多半不会。」阿莲沉吟片刻:「他们会剿灭狼妖,当作功绩宣扬。陆平或
许会管,但自古以来,剑宗行事都是不顾平民的。」

  「那我们不走。我要无辜的人活着。」我直视她的眼睛。

  「公然出手必定暴露噬心功,以后永无宁日。」

  「里正夫人、小二和掌柜、药师、捕头,他们不该死。」

  「这是愚行。」

  「在南境,你莫非不曾这样选择?那时我们明明已渡过江去!」

  「这里没有我拼命的理由。」阿莲低垂眼帘:「你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难道就一样?!」我终于忍不住,冷冷笑道:「在南境你是什么样子?
往北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从来就不曾见过你放下伪装,我不需要一个时时装
模做样的旅伴。」

  阿莲终于有几分惊讶,一时她泫然欲泣,又变回到当初那个羞涩矜持、笨拙
可爱的年轻女子。可她立刻意识到以我如今对她的了解这样的伪装已不适用,便
立刻皱起眉毛流露怒气,然而这外冷内热又有些脾气的女侠模样也被我识破过了,
最后她静静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就对了,当初在破庙里醒来,她也是这
样看我的。

  沈延秋比我高小半头,擅使剑,杀人如麻冷酷无情,偏偏看不得孩童受辱。
她从失去贞洁开始便明白我之所图所想,于是扮得那样诱人,使我不可自拔。自
欺欺人多日,到了如今我终于无法忍耐下去。面前她亭亭而立,噬心功所提升的
感知使我能在黑夜里看清她玲珑身段、倾城容颜,可惜心里只剩悲哀:

  「我已不可能抛弃你,又何必骗我?」

  「谁不会抛弃谁,都是说说而已。」沈延秋轻声道。

  我已无力再说什么,纠结起来的感情似乎哽住了咽喉。丹田中流转的内力忽
然一滞,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我抬头望着来时的方向:「何情呢?」

  「我把她放在木棚里。」沈延秋意识到不妙,立刻拔腿钻进隧道。我紧随其
后,匆匆忙忙拔出剑来。可越出洞口,面前已经一片狼藉。木棚垮塌下来,火炉
翻倒点燃了木材。

  「她跑了?」沈延秋问道。

  「顶多会醒,噬心功已制住心脉,单凭她绝闹不出这番动静。」我咬紧牙关
运功,依靠残留的气息追踪何情的位置。黑夜里她似乎正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挪
动——竟然返回了青亭。如今妖术弥漫,那绝对不是什么可靠的逃跑方向。

  木棚沉重,但还在承受范围之内。我把肩膀塞进木材与雪地之间的缝隙,用
力向上顶起。可惜两根柱子已经压折,只能勉强支成一个四面漏风的三角。但这
对于沈延秋来说应该已经够用,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那下边:「你说得对,
这里没有你拼命的理由。」

  被触及小腹,沈延秋依旧一言不发。我默默注入内力,摸出药盒丢在地上,
随后站起身来:「若是我不回来,就试着向北走好了。」

  她不说话。是懒得说还是没必要?我忍下心头的咆哮,迈步走向青亭。

  远远看去,镇子已经一片混乱,弥漫的腥臊简直臭不可闻。离开时青亭还满
是寂静,如今已经像是衡川龙潮前喧哗的集市——只是这里实在血腥得多了。

  镇口的一栋房屋几乎快烧成空壳,此处正是风口,火焰已经波及临近的几间
木屋。始作俑者正举着火把,对着门口的几具焦尸狂笑不止。我走到近前,一脚
把他踏翻在地:「你疯了?」

  「嘿……嘿嘿嘿,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喜欢我,可是他们嫌我穷啊,竟
然不让我做工,又把小婧远远嫁出去。」男人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来:「里正大人
劝我好好养活老母,可是我妈死了,里正死了,小婧也死了!我便要他们陪葬!」

  浑浊狂乱的眼睛一闪:「你……你又是谁?你凭什么打我啊啊啊啊啊!」

  男人张牙舞爪扑上前来,但他毫无武艺,只挨了一脚便躺在地上痛吼不已。
翻滚之中火把点燃了他的头发,半张脸顿时淹没在火焰中。叹口气,我把他的头
踩进雪地,脚下嗤嗤冒出烟来。又补上一拳确保他昏得够深,我抬头四顾,发觉
整个镇子已经陷入无意识的狂躁之中。

  如今的青亭,还真是人人都有事做。窄小的街道上满是脚印,没有谁还呆在
家里,丢弃的刀具到处都是。有男人当街拽着女子的头发交媾,两旁横死的大约
是他们的原配。十步之外,一群人围着燃烧的狼尸跳舞,大部分一丝不挂。更远
处野狼正撕咬着持械的男子,他的妻儿死在一旁,经过的男人女人都视而不见
……啊,有个男人蹲下来,把阳根塞进女尸的阴道。

  人们忙着凶杀、纵火和强奸,群狼穿行其中,偶尔加以撕咬。浓烟遮挡了视
线,一时看不清客栈在哪,何情也失去了踪迹。哪怕是郭靖或者蝙蝠侠,面对这
般情景,想必也只有束手无策。我持着利剑,杀死扑上来的狼,击晕狂躁的镇民,
一步一步艰难挪着。好不容易钻出窄街,我总算看到熟识的地方——郎中的房子。
那里没有镇民行凶,唯几只野狼围着紧闭的大门撕咬。

  「停风」呼啸,片刻过后我血染至肘。把剑插进门缝,我用力斩断手臂粗细
的铁索,刚刚进到屋里,便是一柄弯刀递在喉间。

  「冷静,冷静。」我慢慢举起双手,却骤然一肘击中来人鼻尖。弯刀当啷落
地,郎中捂着鼻子惨叫出声,旋即被我一脚放倒。

  「误会,原来你没中妖术。」郎中倒也识相,老实躺着没再作妖。

  「也不尽然。」我把弯刀踢到一边,摸摸心口。一样吸进那股腥臊,脾气已
经在前半夜撒过了,现在妖术只能使我格外地伤心。

  「你倒是没事?」看看郎中,他眼里倒是清澈见底,不见半分狂躁。

  「此间妖术,引发的是累积之怨。我活的自在,又不招惹人,自然无事。但
换了别人,就全不一样了。此时妖气正盛,可不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郎中
仔细看看我:「你似乎是被伤的不轻哦。」

  「我自找的。」拖来一把椅子坐下,我喘着气,梳理着运行不畅的内力,
「他们说你是名医。」

  「不敢当。」郎中摆摆手:「姓宿的那位不愿称名医,所以天下便没有名医
了。」

  「谁这么厉害?」我随口问。

  「你往北走走就知道了。我云游各地,此处待两年,别处待两年,就是为了
能有她几分风采。」郎中眼露憧憬。

  「喂,群狼环伺,你怎么不害怕?」我踢踢他。

  「有什么好怕?此间还有剑宗的人。」郎中倒是不以为然:「那位陆平见过
更大的阵仗。」

  「这么心大,怪不得妖术对你没用。」我苦笑一声:「我想救些清醒的人出
去,还有谁像你一样不招惹人?」

  「最不招惹人的已经死啦。」郎中叹口气。

  我顿时明了:「最后问一句,见没见到过一个少女?个子挺高,衣衫不整。」

  「没见过。不过若是此时衣衫不整的话,怕是已经被人强暴过了。」

  推门离去,镇子里吵得人脑仁疼,但活人正显著地减少下去。尚清醒的人会
被群狼追击,中了妖术更是难活。何情的气息已经消失,我设下的禁制已被彻底
冲脱。凭她的实力不致死在镇民手中,眼下分身乏术,我只好拣些尚有希望的人
来救。

  绕过一处燃烧的废墟,我随手救下一个哭泣的裸女,把她身上趴着的男人揍
成猪头,又从持刀乱砍的老太太脚下拉出一个独腿的男子。在满是怒吼、淫叫和
狂笑的街道上分辨正常人当真有些难办,我索性拿剑在每个人屁股上都划一道,
大吼着扑上来的便一拳打晕,有其他反应再停下来看看眼睛。

  如此这般,一刻钟过后,身旁已聚起一支失魂落魄的队伍。我带领着众人艰
难行进,一时却找不到把他们安全送往北面隘口的办法。好在目的地已经近了—
—里正家的宅院就在不远处,只隔着狼群、大火,和一群互相操弄屁眼的男人。

  啊,好希望自己也疯了。伴着妖气、粪臭和精液的味道,野狼们冲上前来。
身后就是好不容易救下的镇民,我挺剑迎上前去,劈开第一只狼的头颅。

             二十 长夜闻鸽死巾帼

  「开门呐,救命呐——」厚重的包铜木门砰砰作响,半天却没人回应。回头
看一眼,镇民们大都垂头丧气,人群中传来隐隐的抽泣。我耐着性子拍门,把眼
睛凑到门缝上观察。

  里正头七未过,院子里仍悬挂着白幡。然而地砖上有血,正房的半边门已经
碎裂,除此之外一片寂静。上次来时正值里正丧事,满院吵嚷不休,与如今判若
两地。

  「你是谁呀?」面前忽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四下看去,
才发现门里站着个娇小的丫鬟,怀里抱一把大刀片子,肮脏小脸上泪痕未干,眼
睛一圈都是红的。

  「嗨。」我挪动身子挡住身后横陈的狼尸:「我前几天来过的,你记得吗?
那时你们正办丧事。」

  「丧事?」丫鬟歪头想了片刻:「你是不是找了夫人送信?」

  「对的对的。」我连忙道,「外面还有些人,有的受了伤。里正夫人在吗?
我们想进去暂避。」

  「哪里还有人?」丫鬟抬起头来想看,可门缝被我堵了个结实:「镇子里
……他们都疯了。」

  「也不全是。」我犹豫一下,还是让出视野。门外横流的狼血与满身伤残的
镇民一同映入眼帘,丫鬟的脸颊顿失血色:「我……我这就去找夫人!」

  「去吧。」我话还没说完,丫鬟已经转身跑了出去,怀里的大刀噼啪掉在地
上,「记得跟她说,我是宋侯的使者!」我朝着女孩的背影大喊。

  丫鬟没再回来,反而是两条大汉打开了门。我赶忙招呼众人通过,自己最后
才踏进院门,把沾满鲜血的长剑入鞘。

  「宋侯使者?」其中一个汉子打量着我,他身段颇高,比起来我倒显得瘦弱
了。

  「是,可惜北上受阻。我会尽力帮助镇民。」我没理会他惊奇的眼神:「夫
人这里还好吗?」

  「还好。」汉子叹了口气:「夫人知道那些狼妖是什么德行。它们专攻人心
的弱点,自己获渔翁之利。但里正夫妇素来待人亲切,所以宅子里没什么大碍,
只有几个仆人被妖术扰得暴躁,已经控制住了。」

  「待在这里不是个事,狼群的规模太庞大了。」一边说着,我们穿越破碎的
堂屋。几名男子被绑缚双手,歪倒在地上,显然已失去意识。里正夫人就站在后
院,指挥着丫鬟和仆从搬来木材和刀剑,在院中燃起巨大的火堆,浓烟滚滚冲上
天空。

  「衡川能看到吗?」身旁白鸽环绕飞舞,夫人并不回头。

  「或许吧。」我抬头看看,「雪已经停了。但不知山下清理的如何。即使有
援军越过龙潮赶来,也不知何时能到。」

  「没想到你当真救了这么多人。」夫人转过身,示意仆从为镇民们拿来衣服
和水,「这和我以为的你大相径庭。」

  「我看起来这么不堪吗?」我苦笑道。

  「老田死的那天,你们可以出手的,对不对?」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但那
张富态的脸上毫无表情:「宋侯的使者都是有本事的人,老田本不必去死。」

  我无力反驳,但眼下不是闭嘴的时候:「呆在这里不行的。」

  「我们又有哪里可去?」夫人眼露悲戚。

  「去北面。狼群真正的威胁在客栈,那里的人都有几分武艺。北面的隘口已
被剑宗清理,足够这些人通行。」

  「你说这些人。你呢?」

  「我还有事要做,有一个人要找。她个子有些高,眼角有些吊,你见过吗?」
我转过话题。

  「没有。」夫人摇了摇头:「察觉妖术,我便留在宅子里,没见到她,也没
见到你妹妹。」

  心里骤然一痛:「好吧,我再找找。」

  「夫人!」堂屋传来惊恐的大喊,夫人面色一肃,立刻迈步赶往前院。我紧
跟其后,还未抵达便已听见巨大的轰鸣。田宅厚重的木门发出接二连三的闷响,
门柱吱呀,木屑扑簌,隔墙传来低沉的呜咽和嘶吼,不时有漆黑的指爪扒上墙头。
但那里早已扎了尖锐的木刺,它们只能痛吼着跌下墙去。

  大门撑不了多久。我迅速上前,把里正夫人拉到身后:「让所有能动的人拿
上武器,快!」

  「我们要守住前院,后面有太多伤者了。」她脸色煞白,已经是在强作镇定。

  「前院我来想办法。宅子里有后门吧?记得向北走。」我把她一直推到堂屋
里,拔剑返回前院。两旁伫立的汉子都已冷汗涔涔,手里的朴刀或者锄头正颤抖
不已。大门还在摇晃,手臂粗的包铁门闩开始变形,发出令人恶心的脆响。

  我深吸一口气,猛然踏地冲上前去。隔着厚重的木材,我和门外的畜生正面
相撞。巨大的冲击力贯进肩膀,我把右脚生生踏进地砖,没有后退半步。那狼显
然受了迎头一击,我几乎能听到它的肩胛拍在门上发出的钝响。然而它没有停下,
片刻过后更加用力地撞过来。

  门闩扭曲,门缝扩大到两掌宽窄。门后的怪物如此巨大,几乎不能再称之为
狼。它最突出的那根牙齿几乎有我整个手掌那么长,前肢上的肌肉膨隆如磨盘。
恶臭口涎垂落,它开始疯狂地撕咬,霎时间扯下包裹门闩的铁皮。木材在利齿下
破碎,眼见大门即将洞开,我空出一只手,抽剑狠狠刺去。然而那巨狼极敏捷,
几乎立刻从门边退却,利刃只是刺穿了它的鼻翼。

  血液滴答,它发出愤怒的呼啸。片刻过后狼爪重踏雪地,庞大的身躯进击如
炮弹。我像是骤然承受一整条坠落的瀑布,伴着门闩的破裂向后急退。木屑纷飞
之中利齿扑面而来,我奋力将剑刃塞进它的嘴巴,却还是被那巨大的重量压倒在
地。腥臭口涎几乎滴到脸上,我拼尽全力拧身往右,将身躯从它身下抽脱,随后
用力拔剑。

  利刃摩擦坚牙发出锐利的声响,巨狼咬紧牙关摆头将我撞飞。翻身落地,身
旁的汉子已经被一同涌进前院的野狼扑倒。我用剑刺穿那畜生的脊背,将它举过
头顶再撕成两半:「杀!」

  热血洒落浑身,那黑袍早就化作血衣。汉子们被我的悍勇感染,一同大吼着
举起兵刃。我责无旁贷对上那头巨狼,这次我不再硬碰,而是压低身子从它腹下
滑过,旋身劈斩它的小腿。可是肌肉下的腿骨有我两条手臂加一起那么粗,一时
无法斩断。巨狼痛吼,奋力扭胯撞击我的胸膛。

  像是巨锤砸落,我张口吐血,同时施展「破羽」。巨大的体型终究成为它的
掣肘,巨狼大吼前跃,可「破羽」已经结束,「击云」更是在瞬息之间完成,紧
接着是一往无前的「停风」。它的侧腹迸出鲜艳的血花,半边肚皮被掀开来,内
脏垂落一地。

  喘口气,我踏上巨狼的脊背,却发现前院早已沦陷。寻常男人对上这些凶残
无比的狼妖根本是找死,汉子们只是凭着一股悍气苦苦支撑。谁知道后院里有没
有他们的妻儿?眼下还活着的男人只剩下一个,他的右腿齐根消失不见,血液喷
涌之中依然挥舞手中的长柄镰刀:

  「来啊!来啊!」

  可是他的奋勇毫无意义,大量失血会迅速抽离力量,若是及时处理伤口或许
还有活路。我左右挥砍狼头,顶着撕咬来到他身侧:

  「走啊!走后门去北面!」

  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我正打算把他往后丢去,却看见男人的眼中骤然流露恐
惧。身后恶风呼啸,那只巨狼不知何时又站了起来,脚边拖曳着粉红的肠子。再
也来不及躲闪,它一口咬住我的左臂,利齿穿透肌肉。

  群狼一拥而上,立刻将男人淹没在撕咬中。我则被巨狼左右甩动,脑袋狠狠
撞上廊柱。眼前一阵迷蒙,我将剑刃插进地面,这才勉强稳住身形。堂屋里通往
后院的门已经关了,可是那又能支撑多久呢?

  「呀——」我翻转身子,把自己的左臂扯至脱臼。剧痛传来的同时野狼摆动
头颅,大臂小臂的骨骼应声而断,整条手臂绵软如绸。我则得以从原本不可能的
方向进攻,将整把长剑刺进它的眼球。

  剑尖刮擦颅顶,我抽出、再刺、再砍,直到劈开巨狼脑壳,半边下巴也砍落
在地。它终于死了,我的前院也已失守。奋力向前扑砍,却只是斩断几条粗壮的
尾巴。野狼前仆后继撞在堂屋的门上,整栋房屋都在颤抖不已。

  后墙轰然坍塌,堂屋扑倒在地。后院的火还在燃,人群却尚未能退出宅邸—
—后面一样有狼,它们发现这仅存的出口,立刻将其团团围住。尚有战力的男人
们面如土色,却依然抓着武器顶在外围,身后不断传来妻子和母亲的哭喊,但没
有人回头,没有人退后。

  让我救下他们吧。我飞奔向前,落进狼群一遍又一遍施展剑招。可断裂的左
臂影响了平衡,原本利落的剑法开始拖泥带水,阿莲看了一定不满意——沈延秋
看了一定不满意。我只有把剑挥得再快一点,希望这样就能赶在狼牙之前。

  肥胖的身影一闪,里正夫人走出人群,走到男人们前方,直面后门蜂拥而至
的狼妖。隔着火焰下漆黑的黎明,她遥遥抛来目光,其中恐惧悲哀都已消失不见,
只余下无尽的怒火——她分明也中了妖术。

  「我丈夫是它们杀的吗?」她高声问。

  我从群狼中抬起头来,相顾无言,便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夫人轻声说。她嘟起嘴唇,骤然吹响高亢尖利的口哨。院中
四散的鸽笼忽然开始颤抖,脆弱的笼门接二连三碎裂,白鸽急掠入空,围着里正
夫人肥胖的身躯上下翻飞。一时间后院中出现苍白的漩涡,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
鸽哨。那声音毫无变化可言,只有高亢的声调一而再地重复,如同泣血。

  信鸽们越飞越快,像是白色的流星。它们用极高的频率扇动翅膀,稍一升高
便收敛羽翼俯冲,尾羽割裂空气发出「嘶嘶」的响声。里正夫人就在信鸽的包绕
中走向后门,群狼几乎要后退了,可伴着远处一声狼嚎,又再次蜂拥向前。可这
一次站在它们面前的不是刀剑,而是白羽组成的城墙。

  俯冲的信鸽形如纺锤,凭借尖利的喙,它们竟直接钻进群狼的毛皮,撕裂内
脏又穿越皮肤飞出,几乎是在片刻之间,洁白的风暴便全然化作血红。在鸽哨的
驱使下,信鸽们完全遗忘了本能,而是沿着相同的轨迹一遍遍飞舞。里正夫人迈
步向前,窄小的后门无法容纳鸽群,可即使这样它们也毫无退缩之意。

  尖喙碰撞砖墙,脆弱的鸟躯顿时化作血泥,可有哪座墙抵挡得住一秒数十下
的撞击?后门在接连不断的哀鸣中迅速拓宽,堵塞在院中的人们终于有了存活的
希望。

  「向北走!」里正夫人形影朦胧,声音却如雷贯耳。停下脚步,镇民们匆匆
逃脱,她便站在人群与狼妖之间,仿若礁石,仿若高塔。

  又斩下一颗头颅,我已是在血河中跋涉——多亏林远杨送来的名贵的剑,没
有一只狼威胁到人群的后背。鸽群在碰撞和狼妖不断的撕咬下几乎损伤殆尽,群
鸟组成的风暴稀疏许多,里正夫人满头黑发飘扬,静静回过头来:

  「那只大的,是它们的头狼吧?」

  「它已经死了。」我几乎不能直视她的脸,因为她也要死了。

  「那就好。」里正夫人点点头,旋即被蜂拥的狼群扑倒,彼此之间大约十丈
的距离成为天堑。我怒吼、大骂、挥舞长剑冲上前去,却只是夺下一具残缺的尸
体。她的肚腹被撕裂,脸颊只剩一半,四肢不知所踪。群狼把冲天的怨气都撒在
她一人身上,这真是太可惜了,因为我也有好大的怨气啊。

  心中的悲戚几乎成为结石,被妖术潜移默化削弱的内力已经疲软如泥。我半
跪在地,用尚完好的右臂搂着里正夫人的尸体,改变噬心功运行的方向。一瞬间
满心的悲哀都化作愤怒,断裂的左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我要你们死。」慢慢放下尸身,我再度抓起长剑。血浸透剑柄使其湿滑无
比,我便狠狠磨破手掌,来把它彻彻底底地握紧。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喜欢长剑在
手的感觉,这世界的剑又长又厚,不是什么优雅的礼器而是为了杀戮而生,握住
剑便握住了某种伟大的权力。

  「原来如此。」我几乎以为这是狼群的回应,但声音来自堂屋的废墟,抬眼
看去,名为陆平的男人持剑站在歪斜的屋檐上。他的发髻有几分散乱,一缕白发
在额前飞舞,当胸有长长的血痕狰狞,衣袍破裂露出虬结的肌肉。

  「你莫非甘心成为他的心奴吗?」陆平轻声问,视线越过我的头顶。

  我这才发现他不是在和我说话。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安静到像是从来
没有离开过,白裙的衣摆轻轻剐蹭我的脊背。这人比我高小半头,擅使剑,杀人
如麻冷酷无情,偏偏看不得孩童受辱。

  伸手按按我的肩膀,沈延秋拔出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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